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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4)


  虽然三人见面已不如先前方便,但只要沈从文一下山,总要到胡也频和丁玲所住公寓里去。并且,每次见面总离不开如何想法筹钱,用自己力量办刊物的话题——那时,他们共同感到青年作者所受的冷遇。尽管按当时北京物价,办一个类似《语丝》规模的刊物,每期印一千册,有十二三块钱就可办到。但这时,沈从文和胡也频的文章,按最低稿费标准索酬,也无法找到固定地方发表,寄出的稿件常常一去无消息。当时,《语丝》正支配着北方文学空气,只要能在该刊上发表作品,很快就会引起人们注意。

  这年5月,沈从文一篇题名《福生》的小说,由胡也频通过一位熟人转给周作人。当这篇小说在《语丝》上发表后,胡也频拿了这期刊物,告诉沈从文时,沈从文见到目录上文章的标题,感动得只想抱着胡也频哭泣。但这种幸运只能偶尔降临到他们头上。于是,那个自办的刊物只能在他们的想象里诞生,旋即又在想象里夭折。

  这期间,胡也频和丁玲住处,常有一些知名青年作家来访,谈起自办刊物,总有人说自己已与某报接洽好,正准备办一个什么周刊。待客人走后,丁玲总是说:“频,这些人要办什么,天生就有那种好运气,一下子就可以弄好了。”胡也频总不放过任何努力的机会:“休,休,我们赶快也去问问,不要他们稿费也行吧。我们写一封信去问问,还是亲自去问问?你说。”

  沈从文也总是苦笑,却不作声。他想起自己和胡也频到处接洽,给别人办一个副刊,却总是毫无结果的事,心想:假如我们对文学事业有一种信仰,不必和别人计较一时的得失。眼下,只能在沉静中支持。

  可是,胡也频只要一认为有机会,就会立即伏到桌上,给编辑朋友写信。写完后怕丁玲抢去,总要退到墙角里,然后念给另外两人听。末了,总是由沈从文签个名。丁玲说:“频,得了,你们不是文学团体中人,你们文章人家还不肯登载,何苦又去做这种可笑事情?”

  胡也频却不觉得可笑,并硬拉着丁玲作陪,顺北河沿走到北大第一院门前,将信塞进邮筒。

  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不久,胡也频和丁玲实在呆不下去,便一起返回湖南去了。两人前脚走出北河沿公寓,沈从文因和慈幼院方面闹翻,又后脚搬进这公寓。这之后,胡也频不时从湖南写诗寄给沈从文看,沈从文这时正在《现代评论》当发行员,便将这些诗转给《晨报》和《现代评论》发表。由于这些诗的形式和原稿字迹,都与沈从文相近,编辑都以为这些诗是沈从文作的。他俩都喜欢用硬笔头,在窄行稿纸上,写密密麻麻的小字,字间的疏密及涂抹勾勒方式,几乎没有区别。《现代评论》方面以为也频是沈从文的另一笔名。丁玲也继续着同一书写方式。以至1927年,丁玲《在黑暗中》的各篇章开始发表时,《小说月报》编辑叶圣陶见到原稿,也以为不出沈从文和胡也频二人之手。

  想不到因三人的这同一习惯,在1925年4—8月,在丁玲、沈从文和鲁迅之间,惹起了一场严重的误会。1925年4月30日,鲁迅收到了一封署名丁玲的来信——那是丁玲独自离开北京返湖南之前,因上学无望,处境艰窘,就写了此信向鲁迅求援。

  信的大意是说:一个女子在现社会上怎样不容易活下去,她已经在北京碰过许多钉子,但还是无出路,想要求鲁迅代她设法弄个吃饭的地方,哪怕就是报馆或书店的印刷工人职位都可以。鲁迅收到丁玲来信后,因不知丁玲其人,就托几个熟人帮他打听一下。

  次一天晚上,孙伏园就来报告消息了,说,岂明先生那里也有同样的一封信,而且笔迹很像休芸芸(沈从文当时的笔名,曾有稿给周岂明看,故岂明记得他的字。)

  于是在座的章衣萍便说,不要又是什么琴心女士与欧阳兰的玩意罢。

  鲁迅信以为真,认为沈从文以女人身份和他开玩笑,并因此生了气。7月12日,他在给钱玄同的信中,这样写道:这一期《国语周刊》上的沈从文,就是休芸芸,他现在用了各种名字,玩各种玩意儿。欧阳兰也常如此。

  7月20日,鲁迅在给钱玄同的信中,又就此事作了进一步发挥:

  且夫“孥孥阿文”,确尚无偷文如欧阳公之恶德,而文章亦较为能做做者也。然而敝座之所以恶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细如蚊虫之字,写信给我,被我察出为阿文手笔,则又有一人扮作该女人之弟来访,以证明确有其女人。然则亦大有数人“狼狈而为其奸”之概矣。总之此辈之于著作,大抵意在胡乱闹闹,无诚实之意,故我在《莽原》已张起电气网,与欧阳公归入一类耳矣。

  后来,荆有麟从胡也频那里证实了确有丁玲其人,而且在北京无以为生,已回湖南老家去了,便将这情况告诉了鲁迅。鲁迅心中的疑团和误会,遂涣然冰释。鲁迅很抱歉地说:那么,我又失败了。既然不是休芸芸的鬼,她又赶着回湖南老家,那一定是在北京生活不下去了。青年人是大半不愿回老家的,她竟回老家,可见是抱着痛苦回去的。她那封信,我没有回她,倒觉得不舒服。1979年,景山在《新文学史料》上勾稽考证了这段往事后,这样说:

  “耶乐耶乐——孥孥唉,今天螃蟹才叫多,
  怎么忘了拿箩箩。”

  沈从文和丁玲两位,现均健在。可是他们二人对1925年鲁迅书信中提及的这一公案,恐怕都毫不知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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