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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学生们对于白石敬重的情感,使这位老画家深深地感动了。师生之间,虽然接触不多,他的教学也刚刚一个月,但是,他与他们已经建立起亲密的感情。每次课间休息,学生们就围了上来,拿着自己的作品,请他品评,与他谈论绘画上的许多艺术问题。他把自己所知道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学生。

  后天又有课了,今天他在精心地作教学上的准备。他准备教学生临摹他最得意的蟹画。

  画蟹,他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寄萍堂”外那片碧绿的荷塘、水田,每当秋季稻子金黄的时间,他就常常到稻田里抓蟹,拿到家里,养在一个很大的瓷盘上,放在画案的一角,仔细地观察蟹动、静时的形态和色泽。

  今天的这幅蟹画卷,是他去年画的。上面的题识,记述他当年观察蟹的情景:

  余寄萍堂后,石侧有井,井上余地,平铺秋苔,苍绿错杂,尝有肥蟹
  横行其上。余细视之,蟹行其足一举一践,其足虽多,不乱规矩,世之画
  此者不能知。

  他展画仔细看了几遍,然后又精心地“背临”了起来,一直到十时左右才画好。挂在铁丝上,仔细地欣赏起来,不断提笔改动,直到满意为止。

  宝珠买菜刚回来,正同他说话,齐如山进来了,未等白石起身,就在白石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开玩笑地说:“齐教授,学生没有把你轰走吧!”

  白石笑了笑,伸手取出一小碟瓜子,送到齐如山面前。

  齐如山抓了一小把,推开了碟子,又说。

  “人家对你的教学还挺满意的哩!”

  “你从哪里听说的。莫不是你自己编的。”白石问。

  “我编那个干什么,又不想讨你好,得张画。”齐如山说。

  “这些学生真可爱,有的功夫还真深。我还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呢!”白石很诚恳。说完站起来走到柜前,开了门翻了一下,取出一张画,说:“你看看,这梅鸡图多好,不落套,有新意。这下面的鸡很有趣,鸡的尾巴也特别生动。”

  齐如山仔细看了一下,指着“谢时尼”三字问:“这谢时尼是谁?哪个时代的画家?”

  白石—听,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齐如山有点不好意思。

  “哪个朝代也不是,他是我的学生。”白石得意地说。

  原来前些日子,课后,艺专的一位学生,叫谢时尼,拿着一幅《梅鸡图》,怯生生地走到白石面前,请白石指教。

  白石仔细看了一下,觉得这梅、鸡都画得十分生动。看了半天,他笑着对谢时尼说:“你画的这鸡太有味了,你看这尾巴。借给我回去临一张吧!”

  谢时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位当代蜚声画坛的艺术大师,居然要借他的学生、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的习作去临摹,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困惑地抬头看着白石恳切、慈祥的面孔,看看周围同学一张张惊奇的脸,难为情地说:“画得不好,哪能让先生去临摹?”

  “那有什么呢,先生也不是什么都会、什么都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古而然。学生没有超过老师的勇气与决心,那老师也会愧对家乡父老的。你说呢?”

  白石坦诚、平易近人的神态,深深地感染了同学们。他们没有想到,这位听说是木匠出身的画家,不但艺术造诣深,而且人品也是这样的高尚。

  谢时尼把画卷了起来,郑重地交给了白石,深深地敬了一个礼,走了。

  白石回到家的当天下午,很精心地临了起来。画好后,又将这两幅画挂在铁丝上,仔细地对照、修改。

  第二个星期上课时,他找到了谢时尼,亲切地问他:“你的画,我留作纪念,我临的这一张送给你,怎么样?”

  说着,他展开了自己临摹的那一幅,临得十分的精妙,传神。上面题识着他的话,意思说,你那幅梅鸡图,画得很好,我要永远留作样本,现在将我临你的一张作为交换。

  谢时尼非常激动,不知说什么好。同学们都跑来了,把他们紧紧围在中间。

  白石的这种学习精神,在艺专很快传开了,在学生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齐如山看着画,听着白石介绍——有些情况他说得很简略——也受到了感染。

  “你简直是活到老,学到老。”齐如山叹服地说:“先生向学生学习,过去只听到过、今天却实实在在见到了。不简单。”

  “摹古师今,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白石说。“今人陈师曾、王梦白的画都有独到之处。我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功力不浅。他们肯然也是我的老师。”

  说话间。宝珠急忙跑进来说:“一个外国人要找你,叫什么克利多?”

  白石听说克利多来了,高兴地站了起来:“我的同仁,一位法国人。快请,快请。”

  克利多,高挑的身材,黄发、碧眼,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国话,笑哈哈地在宝珠引导下,走进了画室。

  白石高兴地与他寒暄,向齐如山介绍。

  克利多则要坐下,忽然看见挂着的蟹画,十分感兴趣,仔细地看了起来,口中不断地发出赞许的话语:“齐先生,这画不惜,尤其是行走的神态。不见实物,难以画得这样传神。”

  克利多是教西洋画的,对于中国画,很有研究。他认识齐白石,是在南纸店买画时开始的,会见齐白石,是在一个多月前,白石到艺专任教时。

  他敬重白石的画,认为中国画苑传统的真正继承者是齐白石。有关中国画的许多问题,他都十分虚心地请教白石,两个人谈得十分融洽、友好。

  克利多知道白石不吸烟,只递给了齐如山一根,自己也吸了起来。

  “你们两位是老乡,这很难得。我也算是你们的半个老乡。”他仰着头,高兴地说。

  “算,算,你是中国学生的老师,又这样爱中国画。”白石点点头。

  “离了马赛。马赛你们听说过吗?”克利多问:“这是一个海港城市,同你们上海一样。我从那里乘船,到了日本、南洋、印度,现在又来到中国,整天同画打交道。我总觉得,画得令人满意的,白石先生算是头一个。你到我们法国,不但当教授,就是当院长也是绰绰有余了。你这位老乡,实在值得骄傲。”他把脸转向齐如山。

  “这不但是我们湖南人的骄傲,也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齐如山回答说。

  “这话对,这话对。你知道吗?齐先生的画参加了巴黎艺术展览会。我们欧洲出过达·芬奇、米开郎基罗,还有现在的毕加索。你们有齐白石,并驾齐驱,值得骄傲。”克利多说得很有感情。

  白石很兴奋。倒不是因为克利多这样恭维他,敬重他,而是一位外国人这样理解他、理解中国的艺术。荣誉不但是他个人的,局限性属于养育他的祖国。

  三八、国难当头

  转眼到了一九三〇年,白石度过了六十七岁生日。他迁居北京已经十来年了。这十年是他茹苦含辛、艰难奋进,进行“衰年变法”的十年,也是他绘画艺术大放异彩的十年。

  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他备尝了世态炎凉的滋味。东京画展的成功,使他的声名大噪,许多人对他的态度骤然间由冷落变成热情异常。对于这些,他的脑子是清醒的。

  这年夏季的一天,艳阳高照,天气炎热,人们挥汗如雨。白石到照相馆,不顾盛夏酷暑,翻穿上皮马褂,手里拿着白折扇,照了一张相。并且,在白折扇上题辞曰:

  挥扇可以消暑,着裘可以御寒,二者须日日防,任世人笑我癫狂。

  照片陈列于海王村照相馆。人们一见,议论纷纷,都说,哪有穿皮祆而扇扇子的呢?这消息传遍了京城。许多有识之士。从白石的“狂”态里,看到他对于这个社会世态炎凉的绝妙讥讽与抨击:己“热”时要防人趋炎附势,已“凉”时要防人落井下石。他亲身体验了其中的酸、辣、苦、涩,把这思绪与情感,愤激同慨叹,凝聚在这一帧小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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