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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绘画上的互相切磋,互相勉进,自古就有,他也不必太难为情。”

  师曾听完,起身告辞。白石知道他很忙,不便挽留,一直送他到家门口,再三叮咛他注意身体和安全。

  陈师曾走了的第二天,他去了南纸店。十来天没有去了,积了不少的活。他取了回家,夜以继日地劳作着,没有一点空闲,生活过得十分紧张而有节奏。不知不觉,转眼已是五月了。今年的天气似乎暖和得早,室内的炉子拆了后,显得空宽得多。师曾昨晚托人捎信来,说他已经从日本回来了,今天来他这里,请他不要外出。

  早晨起床后,他洗了脸,作了一幅牡丹图,吃了早点,然后躺在藤椅上,等候师曾的到来。

  过了半个时辰,陈师曾果然来了。他着一身西装,神采飞扬。进屋后,他把一袋子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松了松领带,高声地说:“画展举办得实在太好了。说是中日画展,简直是中国画展了。”他伸开双手,“你看看,这么多的画,三天里被抢购一空。真后悔,应该多带一些去。”

  是的,东京的这次画展的确是成功的。尤其是齐白石的大写意红花墨叶的作品,山水和花鸟,受到日本同行和各界人士的高度赞扬。无论是在展览馆、座谈会,或是见面会、接见记者,陈师曾都详细介绍了白石的艺术成就和他在当代中国画苑中的地位。齐白石轰动了整个日本。

  在日本同行们的眼里,以为清代以后,中国的画家一味走“四王”的路子,以!临摹为唯一宗旨,使传统的中国绘画艺术,走进了死胡同。看了白石的画,他们耳目一新,为之倾倒。许多美术史家称赞中国的绘画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纪。

  “你知道,三天里,我带去的画就被抢购一空了。”陈师曾手舞足蹈,谈得很兴奋,似乎要用他自己的言语,再现一幕幕激动人心的场景:“一天晚上,我参加一个酒会返回住所时,已经很晚了,一进门,饭店的招待员指着一位等候着的、年已五十来岁的人对我说,他要找齐白石,要买他的画,并且说,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我向他表示深深的谢意,邀请他到我房间去坐。他说他看了展览会上齐白石的画,十分喜欢。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可惜当时没带钱,他不得不驱车回家去取款,返回时,那幅画被别人买走了。他看了还有几幅,就找展览会的工作人员,那些人告诉他,那几张画,别人已经订购了,他只好打听住址,赶到我这里来了。”

  白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但他的心里却奔涌着感情的波涛,他高兴,为画展的成功而高兴;他感激,对师曾那种无私、真诚的帮助而深深地感激他。

  师曾把袋子打开,将一封封的润金和他带给白石的一些日本礼物,一一放在桌子上:“你的画价码非常丰厚。主办人很后悔,说本来就应该订得更高一些。”

  “这应该感谢你。”白石无限深情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是一点不假的。”

  “不谈这些了。首先是你的画好。你看,不但日本人争先恐后,就是在日本的外国人也赶去了。法国人枪去了两幅,说要拿去参加巴黎艺术展览会。不少人买不到你的画,说将来到中国,要找齐先生。你可要准备准备罗!”陈师曾余兴未尽,似乎还沉浸在这次画展的欢乐之中。

  这个意外的奇遇,打破了白石心理上的平衡。他夜不能眠。从一个木匠到走上绘画的道路,他走过了多么艰难困苦的道路。无其这居京之后在画坛上遭遇的种种孤寂、冷落的景况,他是永生难以忘怀的。如今,他开始送走了寒冬,迎来了明媚的春光。

  他怎么也睡不着。夜阑人静,远处不时传来了阵阵更声,格外的清脆。他披衣起床,提笔写下了一首诗:

  着点胭脂作杏花,
  百金寸纸众争夸,
  平生羞杀传名姓,
  海国都知老画家。

  东京画展的成功,他的名字在日本同行和众多读者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的名字不仅震动了日本画坛,还传到了欧洲、美洲、大洋洲。

  许多不同肤色、操着不同语言的友人千里迢迢,远涉重洋,来到北京,寻找他,求他作画。

  南纸店的老板,突然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平时不太为人们所注目的白石的画,突然被一批批黄发、碧眼、白皮肤的外国人抢购一空。

  千是,他们就把白石的画价,提高几倍、几十倍,不过,仍然满足不了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远方来客的胃口。

  他们来到画店,拿着一张写着“齐白石”三字的纸,口里叽哩哇啦,指名要他的画。京城的几家古玩字画店都出现了在世俗眼光看来的神奇现象。

  白石的家,那个曾经冷落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院落,突然热闹了起来。古玩店老板的态度,一夜之间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们一个个眉开眼笑,亲自上门要白石画画,而且润格日渐上涨。来者都态度谦和,笑容满面,彬彬有礼。

  白石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画,当然是要画的,因为这是他毕生为之呕心沥血的事业,何况,这岂止是他个人的荣誉?难道不也是养育着自己的祖国的荣誉吗!

  这一切发生在一九二二年的春末、夏初之交。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三年,他由三道栅栏搬到了太平桥高合拉一号。

  高岔拉,现在叫高华里了。人世沧桑,昔日的面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年白石住家的附近,有一条叫鬼门关的胡同,是明代刑人的地方,现此地名叫贵门关。白石搬入新居后,把早年湘绩老师亲笔书写的“寄萍堂”横额挂在画室内,他做过一首《寄萍堂》的诗,其中有两句:“马面牛头都见惯,寄萍堂外鬼门失。”

  日本画展后,他的画名大震,生活、作画也更加忙碌了起来。天气是那样的炎热,但他没有一天停止作画。

  八月十二日下午,他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什么话也不说。宝珠吃惊地搀扶着他回到画室坐下,为他沏茶。只见白石呆呆地望着墙上挂的陈师曾的画,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你今天怎么啦?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宝珠不解地问。

  白石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淌下,口中喃喃地说:“师曾走了,实在太惨,太可惜了。”

  宝珠吃了一惊,预感到陈师曾可能出了什么事。不过,他不是一个月前还来过这里吗?当时,他谈笑风生,说要到大连去,特地同白石辞行。前些日子,白石还接到他的信,说继母病逝于南京,他从大连去奔丧。

  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会发生不幸。但白石的眼泪,使她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得了痢疾,八月初七,死了。”白石哭着说。

  师曾真真走了,才四十八岁的年华。病魔夺去了白石患难与共的忘年之交。

  他的视野被泪水模糊了。在朦胧之中,陈师曾那潇洒、飘逸的身姿又浮现在眼前。如今他走了,白石手中只有笔,他用诗来纪念这位知己,他写道:“哭君归去太匆忙,朋友寥寥心益伤”,“此后苦心谁识得,黄泥岭上数株松。”

  三七、艺专任教

  一九二七年立春后不久,一位穿着西装、风度儒雅的中年男子在白石的一位朋友陪同下,来到了跨车胡同十五号。这里顺便交代一下,齐白石于一九二六年将家搬到了劈柴胡同西口跨车胡同十五号,在此一住三十年,直到逝世,再没有搬家。来者就是当时国立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校长林风眠。

  互相通了姓名之后,林风眠单刀直入地、诚恳地说:“齐先生,我们想聘请您担任学校的教授,讲授中国画这一课。希望您支持我们一下。”他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态度很是恭敬。

  白石一听,忙摇手说:“不行,不行,我是个乡巴佬出身,不要说教书,就是上学,自己也才上了半年的学,教不了,教不了。”

  北平艺专,他未去过,但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学校创于一九一八年,设有中画、西画和图案等科。

  “先生的绘画艺术,北京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我也十分钦佩。这教习,我想来想去,只有先生能担当。”林风眠还是坚持他的意见。

  他虽然是第一次会到齐白石,不过,他的画却见到不少。北京画家云集,他们的作品,风格各异,千姿百态,但白石的画以大写意开创了一条新路,可谓独树一帜,这使林风眠对他很是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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