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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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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师曾突然仰头,高声大笑:“无知何以论短长!你看过他画的兰花吗?”师曾摆出挑战的姿态:“喜气写兰,这是古人的审美追求。所以,兰的叶子,画得极为飘逸。花朵姿势舒展,花蕊吐露,令人欢悦。但是,白石的兰花不同。叶子粗而健,花朵大而厚,在健爽、厚重之中,使人感受到蓬勃的生命的力。这是神化了的兰,脱了前人臼窠的一种创新。而不是那种就着画谱画些‘鲫头’、‘鼠尾’、‘破风眼’、“螳螂肚’之类。” 这后一句话,陈师曾说得很重,并且斜了李先生一眼。 李先生知道陈师曾话中有话,是对着上次他在一位友人那儿,即席作兰花图而发的。他不理会这一套,继续说:“不过,可惜的是,楚人送璞,无人识宝啊。一幅小品一个银币也无人问津。” 夏午诒觉得他太不象话了,插了一句:“口味不同嘛。湖南人爱吃辣,北方人好吃面。濒生的画,在我们湖南价码很高,一出来就被抢购一空。南派北宗,自不是一路,岂能以市侩的目光论优劣!”他说得很激愤,顾不得对方接受得了,接受不了。 “照夏先生高见,艺术就没有客观标准了?” “标准?”夏午诒重复了一句:“当然有。那就是历史的尺度。真正的艺术珍品,终究会流传下去的。历史上有多少被当时一些人看不上眼的名作流传下来,而那些时髦一时的货却常常湮没无闻。” 大家都赞许地点点头。 李先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们都为他辩护。连樊樊山先生也为他的诗作序。他的诗就那么好?合格律、平仄吗?樊先生一代名士,对这样没有一点文才的人这样吹捧,实在让人不好理解。” 樊樊山显得很平静,淡淡地说:“只有懂诗的人才能真正懂得他的诗。当然罗,我们不只是为他辩护,而是为这种勇于创一个新的艺术风格辩护。” “你说的对。”陈师曾站了起来,“明清以来,画坛有一种不好的风气,崇尚仿古,脱离现实,陈陈相因,玩弄笔墨,毫无生气。这一点,‘四王’是有责任的。白石好,好在于他放开拓,脱了窠臼。” 说到这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忽然发现齐白石早已坐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平静而自如。陈师曾一见,高兴地叫了起来:“哎哟,我们的齐大山人来了。” 白石站了起来,坚毅的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看了大家一下,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与大家见礼。 他来了很久了。刚进门时就听到这里在激烈地争论他。这些意见,都是他平时很难听得到的。他在窗外静听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悄悄地进来,刚坐定,就被师曾看见了。 李先生见白石来了,心想他一定听到他刚才的发言,让这个木匠听听也不错。 刚才的唇枪舌剑,已经被现在丰盛的宴席所取代。菜是地道的湖南风味。郭葆生举杯逐个地敬酒。当他走到李先生面前,开玩笑地说:“李先生吃得惯吗?这是地道的湖南菜,南北不同宗啊!”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先生也笑了笑,自负地说:“人各有好恶,原是不能强求一的。不过,这和画不一样。”他瞟了白石一眼,“画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画出来的东西,俗气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讲到诗一道,又岂是易事!有人说,自鸣天籁,这‘天籁’两字,是不读书的人装点门面的话,试问自古至今,究竟谁是‘天籁’的诗家?” 陈师曾一听,脸色变得铁青,感到这李先生太不自量,一点面子也不给,待要发作,驳他几句,忽然觉得脚被谁踩了一下。只见身边的白石朝他笑了笑,递了个眼色,他才压住了怒火。 白石知道他话中有话。而且在不同的场合,他听过好多次了。“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他看过这位自诩科榜名士的诗与画,极为平常。至于自己的诗与画好不好,百年之后,自有公论,何必现在去争个高低、显得气度不大! 晚宴后,余兴未尽,郭葆生邀请各位到他的书房作画、赋诗。 白石请师曾先试笔,师曾看着白石说:“今天应该你来画。” 白石一听,毫不客气地走到画案前,边调色,边思索,接着,挥笔画了一幅秋天残荷。墨色浓淡相宜,艳丽与苍色相衬,活现出白石心中的富丽秋色,没有一点颓废、衰败的景象,给人一种气高秋爽的情趣。 笔一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画得这样的随心所欲、淋漓尽致,酣畅圆润。陈师曾赞不绝口,提笔在左上方题了款。 …… 这是几年前的一柱小事,但是,在他一生的事业中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坚信自己的艺术道路没有错,也自认为几十年的艺术实践是扎实、丰厚的。不过为什么在北京受到这样的冷落?除了地域性的群众趣味、喜好外,也许自己对于艺术还应该有新的追求、使自己的画更加完美。 他并没有消沉。他知道他的画,迟早会被社会所认识、为世人所喜爱。他在一位门人的一幅画上,题诗言志: 雕虫岂易世都知, 百载公论自有期, 我到九原无愧色, 诗名未播画名低。 天已经亮了,雄鸡的报晓声,把他从回忆中召唤了回来。 宝珠送孩子去上学前,把早点端到白石的画室。早餐十分简朴,一大碗大米粥——这是他爱吃的,一小碟咸菜,一小碟辣椒。宝珠看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人,终日不倦地伏案作画,会弄坏身子,因之,想每天早上做两个鸡蛋,给白石补补身子,但是,被白石拒绝了。 “粗茶淡饭,延年益寿。”白石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你知道和尚为什么长寿,是菩萨保佑?我看不是。主要是饮食有节制,粗茶淡饭。你信不信?” 宝珠用食指轻轻地指着他的鼻子; “你都有道理。引经据典。我没读书,说不过你,反正,身体不能坏了。” 白石把她拉在自己的怀里。她细细地看了一下白石,怜爱地说:“这胡子一天天变白了,你要注意一下身体,也替我想想。”这后一句话,声音很轻、很低,但很清楚。 白石沉默了。他知道她话的含义,她对他一片深沉的爱。他正处在一个几十年来未有过的艰难时刻,只有她了解他,带给他以温暖和希望。他不能使她失望。 “我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正是为了活得更长、更好吗?”白石注视着她,反问了一句。 “我看不一定,”宝珠说,“没有一点营养,身体能行?前几天,葆生他们来这里,讲了一大堆养生之道,我觉得有道理。到了老年,就不要勉强,你说是不?” “当然是。不过,你信不信,别看我这样,一定活得比他们长。” “那算你命好,八字好。”宝珠高兴起来了,笑得满脸红晕,神形飞扬。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哟,差点忘了,炉子上煎着药。” “什么药?谁的?”白石不解地问。 “你还不知道啊!是杨皙子送的人参,东北带来的。”说完,宝珠转身走了,不一会儿,端出了一碗人参汤:“你喝了吧,人家一片心意。” 白石接过碗,慢慢地吹着、喝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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