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齐白石 | 上页 下页
四〇


  春君听到朋友要邀请丈夫去西安,远离家乡数千里,心里很是留恋。因为从她十三岁过门到齐家当童养媳至今日,他们一直恩爱如初。白石耐心地劝说她,给她念朋友的信,渐渐的,她感到画画需要开阔视野,应该支持丈夫的事业。至于家里的事,孩子渐渐大了,而且老人就在身边,总是可以安排妥当的。……

  到了杏子坞,齐以德夫妇见添了个小孙子,都很高兴,轮流地抱着,看着、逗着,小屋里充满了欢乐。

  白石拿出十多两银子,交给了妈妈,作为给老人生活上的一点补贴。虽然他们分居而住,但是,经济上没有分开。白石作画的收入相当的一部分交给了妈妈,自己留了一部分,维持一家的生计。他知道父母劳累了一辈子,为他的成长,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今天,他能够独立生活,有了比较多的收入,应该使老人家的生活有些改善。

  白石把郭葆生等朋友邀请他去西安的事,一一告诉了老人,征求他们的意见。

  爸爸默默地听着,不断吸着烟,不说什么。齐周氏看了春君一眼,问:“你有什么想法了”

  “开始我也是十分矛盾,几千里路,孤身一人,无人照料,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春君回答说:“后来一商量,还是让他去的好。老在家,对他的画没好处。到了人地方,总比湘潭这地方认识的人要多,慢慢的,更多的人知道了他,说不定有大造就,这样一想,我也通了。”

  “西安是六朝古都,听说那地方是不错的。”齐以德终干开口了,“家里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照顾好,而且孩子也大了。只是你从未出过远门。西安离这里多少路?”

  “二千里。”白石回答说。

  “二千里。”齐以德重复了一句:“是呀,这一路上,长途跋涉,怎么样,吃得消?病了怎么办?西安那里,有朋友照顾,不过毕竟是客居,总不如家里。”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问题不大。我已经四十岁了,现在身体还可以,不出去走走,就晚了。至于身体,我会注意的。人们把盘川、润格都寄来了,不去不好。”白石回答说。

  “既然这样,那就去看看吧。”齐周氏将孙子交给春君,‘家里的事,就不挂念了,春君能干,我们也时常去照应。”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远游,所以,整个夏天,直至秋天,他和全家都为这次外出,精细地进行着各种准备工作。听说西安气候要比这里寒冷,春君特意为他做了棉衣棉裤,两双十分合脚的千叠白底、黑布面鞋。还准备了换洗的单衣、衬衣。总之,一切生活用品,春君都精心地为他作了准备。

  他给夏午诒、郭葆生去了信,告诉了自己的决定和行期。日子一天天地逝去。离行期越是临近,他的心境越是不平静。在这四十年的岁月里,他没有离开过这生他、育他的故土一步。没有这么远的、这么长时间地离开过父母、妻儿。如今,他要走了,他心里未免时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状的依恋、调怅的情感。

  这几天,亲朋故友听说他要去西安了,不断来探望他,为他送行。他暂停了作画,准备了画具、颜料,以便于路上写生用。

  “白石先生在家吗?”一天。他正在整理画笔,听到门外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开了门,面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闪忽着的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淡淡的酒窝,白皙而秀丽的面容,招人喜爱。

  白石端详了一下陌生的来客,亲切地问:“我就是齐白石,你有什么事吗?”

  那姑娘一听面前这位就是齐白石,脸一红,低下头,轻声地问:“有一事相托,不知先生答应否?”

  “你先进来坐坐,什么事,慢慢商量。”白石热情地请他到借山吟馆坐下。

  “你找我画画吗?”白石看着她不断巡视着他墙上挂着的画,问。

  “不,”那姑娘闪动了一下双眸,莞尔一笑,“我想跟先生学画画,不知能纳否;”说着,脸上泛起了少女特有的羞容。

  白石暗暗地吃了一惊。在他笔墨丹青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想跟他学画的人不少,但女的要求学,而且求教上门,这小姑娘还是第一个。

  白石重新打量了一下小姑娘,感到她非同一般,有灵气,“你过去画过画吗?”

  “画过。不过很不象样,没有老师指点。先生画名,湘中闻名,但不知能收我为弟子否?”她投向白石以期待、殷切的目光。

  白石一时被她真切的纯洁的追求艺术之心,深深地感动了。他处在矛盾之中。答应她吧,再有几天,自己就要远行了;不答应,又伤了她的心,她是从四十多里以外赶来的。他踌躇了半天,宽慰地解释着:“你要学画,很好。可惜,我马上就要出远门了,去西安。一位朋友相邀,来信催得紧,我想不去了,他们不断来信催,我不得不去,去信告诉了他们的行期。你看怎么办?”

  姑娘那充满了渴望的神情,暗淡了下来,蒙上了一层若有所失的、惆怅的阴影。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来迟了,其实一年前就想来了。那时要是坚决一点,就好了。”她自言自语,失望之中带有一种悲凉的气氛,“那只好这样了,等先生回来后再说。麻烦先生了。”

  她站了起来,向白石深深一躬,走了。

  白石送她到大门外,默默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心里充满着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他想不到这位小姑娘这样醉心于艺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而他,给了她什么呢?除了失望与惆怅,还有什么了

  两天后,他接到了一封信,没有写信人的地址,字很秀丽。白石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位姑娘写来的。信上有这么几句话:

  ……

  俟为白石门生后,方为人妇,
  恐早嫁有管束,不成一技也。

  ……

  多么有追求、有理想的女子!白石视野渐渐模糊了,隐隐之中,他分明看见那位姑娘,背着画具,兴高采烈地朝他走来……

  我应该去看看她,答应她,等我回来后,一定教她学画画。不能使那一颗赤热的心,冷却了。

  白石想到这里,感到自己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他想着,收起了信,大步迈出借山吟馆,赶了四十多里的路,到姑娘家去道别了。

  白石的突然出现,使姑娘喜出望外。她有些歉意,先生马上要远行了,还要专程跑这么远来看她,她感激、高兴,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先生这么忙,还赶来,我实在不敢当。”姑娘深情地说。

  “我应该来看看你。一来答应你的要求,一定教你学画画,二来向你道别。”白石宽慰地说。

  “先生要走多久?”

  “至多一年吧,”白石看了一眼姑娘:“快一点,半年我就回来了。”

  “那太谢谢你了,我一定等着。”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这是一幅腊梅图,前天赶出来的,送你做个纪念。”白石把一幅画着傲霜斗雪、含苞待放的梅花的画卷,展示在姑娘的眼前。

  “这实在不敢当,太谢谢先生了。”姑娘高兴地接过画,品尝着。

  “来不及裱了,”白石说:“你如觉得有意思,再找人裱一裱。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回去。”

  姑娘默默地跟着白石的后面,出了大门,带着一缕凄然的神色,淡淡一笑,“祝愿先生一路平安!”白石也与她还礼作别。

  已经是深秋的季节,满山遍野的枫叶,象一簇簇燃烧着的火焰,给这寂寞的群山增添了无限的丰姿与生气。他好象第一次突然发现了家乡这样的美,家乡的父老、兄弟、姐妹是那样的纯真。如今,他要远走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对于故土,对干父母、妻儿难免不产生一种难言的深深依恋的心情。更何况,他又意外地遇到这样一件牵肠挂肚的事;

  黄昏时分,他赶到了家。黎松安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他一看白石进来,高兴地迎上前去:“来迟了,昨天从长沙回来,才知道你要远行,今天就匆匆赶来了。”

  白石见是松安,自然分外高兴。在二十多年艰辛的绘画艺术探索中,松安对于他的支持与帮助,是难以尽述的。

  他这个人,自认为对于人生、对于社会,对于艺术,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对于存在干人类之间那种纯真的至爱至善的关系,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有了一种最初的、明确的态度,那就是,在他一生的道路上,曾经给过他这样那样、或多或少帮助的人,他是永远、永远铭记在心,终生不忘。这种情感,一直维系到他生命的最后岁月。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