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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我留意打量着这位风趣的老人。他花白的头发,红通通的脸,挺直的腰板,充沛的底气,真是位精神的老先生。老人生活的选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我当下决定采访他。

  他爽快地答应了,但说当时正有个约会,不如傍晚在街心花园碰面,那是他每天散步的必经之地——原来我们还是邻居。

  当他如约出现在花园时,手里已牵了两只棕色的鬈毛狗,老远就跟我挥手致意,兴高采烈地指着树上的花蕾说:“纽约的春天总算来了,我还以为它今年要耍赖了呢。”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起来。老人今年已近八十岁了。他出生在美国中部的一个农场里,三代同堂,一大群孩子。”整天乱糟糟的,没人能完整地说一句话。”他笑着说。后来,他不愿意再过平淡的农场生活,只身来到了纽约。当过餐厅侍从,杂货店伙计,最后不甘寂寞,上了表演学校,做起了演员。他提了几部电影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心想这下会使老人难堪,便连忙补充一句:“我才来美国两年,很多老电影我没看过。”

  他毫不介意,说:“别说是你,就是美国人也早把这些电影忘了。我当时演的只是些小角色,我自己都记不得了。不然,今天我坐在这儿,不是会有很多人围过来找我签名了吗?”他顿了顿,挺得意地眨了眨眼睛,继续说:“不过,我最骄傲的是: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演艺圈里,我一直都有工作,从来没让我太太孩子担心过。我太太可漂亮了,可惜去年她过世了。现在,我跟它们过。”他说着,拍了拍身边的鬈毛狗,两只小狗亲热地伸出舌头,起劲儿地舔了舔他修理得很整齐的胡须。

  我问起他的孩子。他告诉我,他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干得不错,在大公司里做经理,也已生儿育女。前两天过父亲节,孙子、孙女们还给他寄来了贺卡。逢年过节,儿女们都来看他,他也时常去他们那儿串串门。

  “但我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他说,“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即使是亲生儿子的负担。我能自己照顾自己。再说,我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我在学电脑,每天在电脑网络上读报纸杂志;我还研究股票行情。不瞒你说,我早些时候买的股票,价格都已经上翻了好几倍。”老人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显然,能跟我这位小听众吹吹牛,他很开心。

  “如果有一天您无法照料自己了该怎么办?”我不知趣地问。

  “我早就买好了保险,到时候会有家庭护士上门服务的。当然,并不是每个老人都有这个条件。我是很幸运的一个,计划得比较早。”

  我被老人的自信感染了。早晨在养老院里的压抑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在美国的三年中,我发现文化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老年人对自身的看法。据美国官方统计,七十岁以上的华裔老人的自杀率是白人老人的十倍。我个人认为,这固然与华裔老人经济状况的相对贫困有关,但精神方面的因素恐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自杀与绝望相联,绝望又是失望的积累。而失望呢,就会牵扯出原本的期望。不少华裔老人对自己晚年的期望往往依赖于子女对他们的态度,诸如是否与子女注在一起,子女是否孝顺等等。在我们的传统中有“养儿防老”的观念。如果年纪大了,子女却不在身边照顾,岂不与孤老无异?住老人院更被不少老人认为是丢脸的事。而美国人的家庭似乎就是为两个人准备的,儿女只是中间十几年的过渡。儿女一旦成人,经济上就与父母绝对分开,父母一般来说也不愿像许多中国老人那样承担抚养第三代的“麻烦事”。乐得自己出外旅游——累了一辈子,该清闲一下了。反过来,父母年迈体衰,子女虽然通常也会每周过来探访一下,但亲身服侍的并不多见,父母也并不因此责怪子女——因为他们年轻时也没有照顾过自己的父母。每个人的晚年生活的质量几乎全由自己负责。如果工作时没有给自己预备下养老金,那可全怪自己,这包袱做子女的一般不会承担。

  两种观念,孰优孰劣,很难给以简单的判断。一方面,人是需要亲情的动物,生老病死,总是希望有亲人相伴,至于彼此不愿迁就,难以和睦相处,而坚持与子女分居的想法,其中多少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另一方面,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负完全责任,年轻时不依靠父母,年老时不依赖子女,在物质和精神上保持相对的独立,又的确是一种比较积极的人生态度。我个人认为,前者可以更多地从子女方面得以改善,而后者呢,对于老人自身的精神修养,则是有借鉴意义的。

  我的一位中年朋友,近来颇为憔悴。问其原因,才知道其父去世后,其母精神孤寂,无以排遣,不时拿女佣出气。近来情况更趋恶化,一天几个电话打到儿子单位,要求儿子昼夜陪伴,对儿媳又百般挑剔,弄得我这位朋友与妻子也产生了一些不和;稍有小恙,就疑是不治之症,定要住院治疗,还时时冲医生发脾气,说他们与儿子一起欺骗她:“你们就是希望我早点儿死。”儿子对这位母亲毫无办法,人被搞得精疲力竭,只有叹气摇头的份儿。其母的处境固然让人担忧,儿子的烦恼也实在值得同情。各家的实际情况有很多独特性,但一部分老人精神空虚,给自己和子女带来很重的负担,却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现象。

  其实,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口流动性的加强,晚年与子女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可能性也正受到挑战。于是,朋友在老年时期就会显得格外重要。

  我的一位朋友的父亲,离休前曾是位副部级干部,实权在握。当年,在家时门庭若市,出门时前呼后拥,风光无限。离休之后,老人心中一直耿耿不平,见人必谈世态炎凉,其忿懑之情溢于言表。原来不少先前唯恐巴结不上的人一见他没了实权,就不再来往了,甚至见面打招呼都少了几份恭敬;原来生病上医院,医生护士全都殷勤周到,如今不仅脸色不好,而且用药标准也不如从前。老人心想原先有人鞍前马后地伺候,而现在却连个说话的人都难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那天我去这位朋友家串门儿,与老人家闲聊起来。他又搬出一些新的佐证,说明人情的浅薄,天底下没有真心的朋友。他的儿子忍不住了,数落了他几:“老爸,那些人本来就不是你的朋友,人家来就是求你办件事,如今他们依然要办事,你又帮不上忙,为什么还来求你?要怪只能怪你当时没有花时间和精力去结交真的朋友。那时候你的架子大得吓死人!换了我,也对你没好印象,干嘛还搭理你?”

  老人猛喝一口茶,不作声了。

  一所舒适的住宅在于它的未被占满的空间,一颗睿智的心灵在于它的开阔与宽松。老年人,正因为与世事的喧嚣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才更应该有了某种超脱,对人生有了更清醒的见识。这种精神的陈酿,不仅是社会的财富,更是他们自身幸福的最好的保障。身体的衰老和精神的成熟,从社会中淡出和对社会更深刻的见地,这些奇妙的组合往往出现在老年,这是年轻人无以速成的本领。

  再说说死亡,这个等待我们每一个人的结局吧。有一位日本的文学家说过:“在生活中有真正热爱和留恋的人是不愿死的,但唯有不断积累真正热爱和留恋的事物的人才能够面对死亡。”这似乎是个悖论,却有它难以抗拒的魅力,因为一个真正爱着和留恋着的人会在他所热爱和留恋的事物中找到归宿,找到永生。我的爷爷,当他拄着磨得光滑的手杖看着重孙们追逐嬉戏的时候,他是多么满足。有一次,须发皆白的他翻开六十年前的照片,指着上面身着长衫、手持礼帽、潇洒地笑着的自己,说:“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这一辈人,留不下什么遗产给儿孙,只能传个正派的家风吧。眼看你们都长大了,我很安心。即使有办法返老还童,我也会拒绝,就像一个走了很长的路的人,快要到家了,怎么也不会愿意被拉到起点,再走一次。”我相信,经过一次死亡考验的他,说的是不妄的话。在他那被皱纹压迫的眼睛中,闪烁的是平和智慧的光芒。

  人从萌芽开始,就驶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航线。天灾人祸、意外事端,死亡对于儿童、青年、老年几乎是机会均等,随时可能降临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年本身并不与死亡更亲密。而每位老年人都应该在心里存了感激,感激上天给了自己体验完整人生的机会。没有什么比在老年时面临死亡更自然的事了。每一个有着丰富回忆的人,当他们回首历史往事,品尝个中滋味的时候,就像是在高速摄影中观察一棵果树的生长,看到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果实由青变白,由白转红,如果这果实成熟落地,岂不是最自然的结局吗?从容坦然,在我看来,是最优雅的心态。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说过:“只要有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但我还是相信进步。”

  当然,我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奢谈老年,定有许多漏洞。但愿我能活到老年,能以切身体验证实以上的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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