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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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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啊,老人 “活那么大岁数干嘛呀?六十岁就够本儿了。”——说这话的大多数是青年人。 我的爷爷今年九十三岁了,他年轻时脾气刚烈,老了倒成了慢性子。什么事都不着急。每天捧一杯茶,看一份报纸,或双手拄杖,垂眉闭目,打坐人定,真像一位老神仙。最近他竟长出新牙,大家都说他返老还童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八十多岁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当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吃力地欠起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眼中落下泪来,似乎对我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啊!”那神情,像是一位迷路的幼童,张皇不安,孤单无助,心中充满恐惧。在那一时刻,我突然明白人类对于生的留恋,对于死的畏惧是多么根深蒂固。凡是轻言生死的人,除非他经历过死亡的考验,不然都是草率而不可信的。 有人说,老年的来临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它与死亡的距离太近,让人没了退路。也有人说,比生理的死亡更为可怕的,是力不从心的烦恼和不再被需要的沮丧,精神的空虚与孤独无异于慢性的自杀。年轻人不愿自寻烦恼,不愿设想六十岁以后的麻烦事,全不顾中国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七十岁左右。 然而时间并不搭理我们。它不紧不慢地向前走,让我们每个人最终尝到它的厉害。它也将把中国带人老龄化的下个世纪。如果老年生活从根本上是让人担心和烦恼的,那么我们这个十几亿人口的大国不是会变成一个不快乐的人群吗? 有人寄希望于在养老金方面为老年人提供经济保障,有人呼吁在医疗护理上为老年人设立系统的服务。我认为,社会固然承担着无可推卸的责任,但老年人自身的精神健康才是他们获得幸福的关键。 我所认识的高寿老人几乎都很豁达乐观,比如我的外婆。今年八十五岁的她依然耳聪目明,每天亲自去市场买菜,打扫房间,还要照顾近九十岁的外公,好像不服老似的。她的座右铭是:“人要劳动,心要放宽。”她幼年丧父,家里穷得只能吃蚕豆。她整夜地和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纳鞋底,勉强过活。年轻时的她和外公从浙江绍兴老家来到上海,勤俭持家,撑起一个小小的五金店,渐渐殷实起来。家中前前后后住过十几位前来投靠的穷亲戚,有的一住就是几年。她一视同仁,资助不少远亲的孩子成家立业。“文革”时,她和外公被划为“资本家”,家业被抄。一生积蓄,化为乌有。她的退休金也被取消,一时家境非常困难。原来受恩于她的亲朋好友竟有人以怨报德。没听她怨恨过谁。她说:“多做好事,自己心里踏实。”“文革”结束,政府发还了几千元钱,这当然不抵当年被抄去的财产,但她挥挥手说:“身外之物,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一辈子靠自己的劳动吃饭。现在政府给我恢复了退休金,又有了劳保,就可以了。”她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但在我看来,她对“施恩莫念,受惠莫忘”的参悟,远远高于许多“知识分子”。 简单的“知足长乐”并不是幸福老年的全部秘密。德行的修养,智慧的锤炼,更代表了老年生活中积极主动的一面。 古罗马著名演说家西塞罗曾与友人细述老年之道。他说:“凡是靠自身不能过美好、幸福生活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会使他们烦恼;凡是力求从自身寻求各种美好的东西的人,按自然规律必然产主的一切事物都不会使他们觉得可厌。在这类事物中首先要数老年。人都希望能活到老年,却又抱怨它的降临。愚蠢使人变得如此反复无常!”当时有人对西塞罗说:“您对老年的降临如此洒脱,乃是因为您既有名望又有财富的缘故。”西塞罗回答说:“这不假。极度的贫穷中,聪明的人也会一筹莫展;但是愚蠢的人,即使给他大福大贵,他也还是会感到百无聊赖。” 我见过戎马一生的将军,晚年无法忍受侍花养草的生活,整日在对金戈铁马、纵横东西的往事中黯然神伤;也见过平凡一生的看门老汉,在迎来送往的忙碌中,在信件报纸的传递中,自得其乐,对世事的变迁一通百通。人的精神寄托,实在不能以世俗的功败来评价权衡啊! 《杨澜视线》的选题之一是美国老年人的生活。为此我采访了位于纽约市外斯坦顿岛上的“安乐家”老人院。这是一家公益性质的养老院,人院标准是取得绿卡三年以上,个人存款在一千美金以下,那里60%以上的居民是华裔老人。他们在养老院的吃住由美国政府负担,另外每人每月可领取一百多美元的零花钱。我走进这家养老院时是上午十点左右。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射进一楼的活动大厅,这里是老人们活动的主要场所。窗边一排排的沙发上,坐着三三两两的老人,或念念有词,或呆坐出神,互不搭理,对我们的摄像机也没有任何兴趣,连眼皮也不抬一下。陪同我们的杨女士解释说,这些老人大多患有老年痴呆或轻度精神疾病,但尚未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如果没有医护人员提醒,他们可以在这里坐上一整天。在大厅的另一边,有几张大桌子,围坐着一些老人,正用毛线、彩布一类的材料做着手工艺品,如提袋什么的。他们偶尔彼此交谈几句,但声音很轻。我看到其中一位七十岁左右的妇人,手工做得很巧,便上前攀谈。她姓蔡,来自上海虹口区,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十几年前丈夫就去世了,现在有两个女儿在上海工作,一个儿子已在纽约成家立业。几年前她来到美国,起初与儿子、儿媳、孙子同住,而现在则一个人生活在老人院里,儿孙有时一个月也不打一个照面。 “想他们吗?”我问。她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头也不抬他说:“不想,想他们做什么?!” “你在来美国之前想过会住在老人院里吗?” 她摇了摇头。 “想不想回到上海去?” 她又摇了摇头,说:“回去没有地方住了。” “女儿们呢?” “提她们做什么?我不想她们。不想了。”老人眼角渗出了泪水。 记者的本能促使我再问下去,但我没有,因为那样分明会触动她的伤心事,使一颗在彩色绒线中稍得安慰的心又伤痛起来。而一旦伤痛起来,我又如何安慰?她泪水后面的细节我无法了解,我也宁愿不知道。当初她即将踏上异国土地的时候,该是非常兴奋的吧?她的在上海的老姐妹们该是非常羡慕她的吧?她跨越太平洋,追求的幸福老年该是与现在的境遇有不少差别的吧?孩子曾是她一生的事业和寄托,如今她一贫如洗,言语不通,把岁月时光编织进一只只手袋中,才是她所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吧? 我默默地起身离去,又望见沙发上那些乖乖坐着的老年病人,其中有一、两个正聚精会神地用手去抓在眼前光线中舞蹈的灰尘。对比蔡老太,他们显得幸福多了。 就在采访了这家老人院的当天下午,我在离住处不远的理发店里遇到了一位名叫戴维的美国老人。当时,理发师约瑟夫正在给他系围脖儿,冲着镜子对他说:“戴维,你现在越来越精神了,等我给你剃个漂亮的发型,保你比年轻时还帅。” “算了吧,我年轻时头发比现在密多了。对了,我还没跟你算帐呢,这两年我的头发越来越少,怎么也不见你减价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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