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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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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冠总是沾着鲜血的】 §8月23日 星期二 又到长春。又到长影。 北国的夏夜,凉爽湿润。星空清朗而又有几分迷乱,好像我此刻的心情。 说来似乎和长影总是有缘。虽说我本是上影厂的人,后来又到了峨影厂,可我觉得我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在长影厂找到自己的感觉的。《杜十娘》是在长影拍的,《人到中年》是在长影拍的,《末代皇后》还是在长影拍的。 虽说早在出演《苦恼人的笑》中傅彬的妻子时就算第一次担任女主角了,但作为第一主角,以我个人的全部责任和演技来承担一部片子的命运的,当属《杜十娘》。 这也是婚后米家山为我选择的第一个剧本。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因为这是一部古装戏,我怕自己不适合演古装而不想接戏时,是他力主我接。他的观点是,无论是古代戏还是现代戏,撇开时代背景,剥开人物的外壳,内心的情感都是一样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甚至这次出演《股疯》中的范莉,这样一个和我以往惯常扮演的角色很不同的人物,不能不说影响我选择的,也有他当年这句为我鼓劲的话给我的勇气和启示。 剥开人物的外壳,直接体验并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这确实是一个性格演员表演的核。也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我才可能以我27岁的年龄,以一个远未到中年的年轻女孩的情怀,去出演《人到中年》,去演绎一个中年女性的生活与情感。而正是因为扮演了陆文婷,才使我第一次得到了金鸡奖的最佳女主角奖;正是这部《人到中年》,使我在中国影坛上有了我自己的位置。 而《末代皇后》则使我第一次在国际上得奖,叙利亚大马士革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 人世间的机遇与缘份真是说不清。也难怪很多人会以为我是长影的人。毕竟,我曾有过的辉煌,都是在长春这块土地上孕育的。因此就生命的真正意义讲,我是长影长大的孩子。 这次到长春是应邀参加第二届的中国长春电影节。在这次电影节上还要专门为我开一个《潘虹电影表演艺术研讨会),就在明天。 对于这件事,我心里一直是既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忐忑。亲切的是,又是在长春在做这样一件事;忐忑的是,毕竟在国内电影圈在电影节上为一个演员个人如此郑重其事地举办这样规模的研讨,特别还是为一个年轻演员做这样的事,真是第一次。这当然是一份难得的殊荣,可这也是一份沉重的殊荣。 我本该下午就到的,可由于飞机误点,晚了许多。我错过了今天我的作品观摩会,也错过了今天的记者招待会。这样也好,可以一个人静一静,理理思绪。 记得当电影局滕进贤局长告诉我要办这样一个研讨会时,我对他脱口就说:“你把我吓死了。”说这句话不是谦虚也不是矫情,而是实实在在的我觉得压力很大。我很明白,社会越是给你的多,对你的期许也越是大,要求也就越是高。 作为一个演员,我当然不希望失败。但我更怕我不失败。因为成功和荣誉很容易成为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失败了,可以总结,可以知道不对在哪里,可以明白自己还要朝什么目标努力。而成功往往带来的是更大的困惑、更大的迷惘、更大的压力,会对今后感到茫然,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当然最好的,是继续成功,更大的成功。可是,能不能够呢? 每一个演员都知道,电影是一门如此综合的艺术,需要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环节,共同的努力才有可能做好。任何一个环节上的不到位,都有可能导致整体的失败。好多事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好多事我无能为力。 反过来,在这一部片子里你成功了,也许并非是因为你本身的原因,而是由于你演的角色讨好,或是符合了时代的需要等等其他因素造成的。那么下一部呢?还有没有这样的条件? 世上有哪一个人是可以永远成功的呢?没有。我一直以为,一个人一生中只可能有一个高峰。不可能在一件事上无限止的成功下去。如果一个人老是在成功,老是在超越以往,那只能说明以前还不是他的最优状态,还不那么成功。就好比一个跳高运动员,他不可能永远在破纪录,总有一个高度是他的极限,是跨不过的。 于是在每一次看起来是风风光光的成功后,就总是要自己问自己,这是我最后一个高度吗?如果不是,那么下一个高度又在哪里?只要你是一个有头脑的演员,这样的困惑,就不仅是不可抗拒的,而且也是极为折磨人的。 又想起伊莎贝尔·于佩尔,这位法国的著名女演员。两年前,也是一个夏夜,在法国大使馆,和她聊到凌晨一点。她说她拍了43部电影,只有三分之一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其他的都是为了迎合经纪人和观众的喜好而拍的。虽然她喜欢拍的影片中有些不能得到大众的认可,比如《包法利夫人》,在法国的上座率就很低,可她并不因此惶恐。 “凡是你自己认同并努力追求的东西,都不要后悔。没有一个演员永远是成功的。只要你认真去做你认为有价值的事,就会觉得没有压力。” 她的这些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就非常感慨。这些话并不高深,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上一番。但当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从这样一个同样优秀的同行口中说出,其中的滋味也许只有我们才最体会,它包含了太多的经历过后的沉重。它概括了我们所有的曾经、所有的尝试和所有尝试中经历的所有的喜悦所有的失落所有的困惑和所有的不懈。 可是不管这些话当时曾给过我怎样的宽慰,今天我依然要说,我不后悔我的曾经,我也不松懈我的努力,但我依旧觉得有种压力。 我是一个中国的电影演员,我面对的是中国的电影,中国的观众,我无法轻松。 谢导总爱说,他最好的一部戏是下一部。可我不。我不说每一部都是成功的,但我想说每一部都是好的,每一部都是我所喜欢的。 这不是狂妄。这只是我对生活对事业的一种态度。 评论界可以毫不留情地探讨我在每一部影片中表演上的得失,观众可以任意褒贬我饰演的每一个角色,但我却无法不爱我的每一次。因为每一个角色都是我认真地投入过努力过的。 我无法想象,一个全身心投入创作的演员,怎么可能不爱那个曾一度与她朝夕相处同呼吸共命运投注了她全部激情的角色呢?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一个演员总是在说不喜欢她演过的那些角色,总是在期待下一个更合适的话,那么她首先应该问问自己,每一次接戏时有没有过慎重的考虑,每一次拍戏时有没有过激情的投入。 我想,执著于自己的每一次,为它们负责,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敬业。 也许我很消极。我不敢拿我的什么东西去赌明天,所以我只好把我演的每一部戏都看成是最后一部,把饰演的每一个角色都看成是最后一个。好好地演。背水一战,不计输赢,只拚了命把所有的精力都投进去。 毕竟,所有的桂冠都是用荆棘作成的。而荆冠总是要刺破我们的额头,沾上我们的鲜血,才能戴在我们的头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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