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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苦难中的团圆(4)


  那天晚上,老舍宿在了张家花园“文协”,总是梦见各种各样的风筝在眼前飘来飘去。

  打什么时候,人们发见了从绍云山流出来的泉水带着热气。含着石灰,这没人知道。但政府南迁以来,因为这股泉水,北碚镇就更加喧闹起来,虽然通往北温泉的路并不宽,最多算是条小道。更有“滑竿”可坐,再不然,买舟荡桨,便到了比北碚高出一截的北温泉。大约是风景宜人的原因,文人一时云集北碚,文化机关列队于此。单说最著名的大学就有复旦大学等等,陶行知先生的育才学校也在这里。

  “文协”迁入四川之后,专任的“文协”干事萧伯青受老舍之托,便在北暗组织了北碚分会。其目的无非是让那些做教授的会员和做编辑的会员在北碚有个聚齐的地方,这是初衷。后来,重庆挨了炸,北碚的人多了,分会的活动才日渐多了起来。

  为了写作,为了能经常顾到北砧分会的工作,老舍就着离分会不远的蔡锷路租定了房子,隔三差五必定从重庆跑来。这天,他又从重庆回到北碚,推开分会的门,进门便喊:“完了,完了。”

  伯青见老舍捂着肚子,一脸的苦象,吓了一跳,连忙让座倒水,询问情况。老舍却嘿嘿一乐:“这一段身子总是不舒服,我约摸着要为抗战牺牲了,昨天在城里我整整疼了三阵子。今天一回来,便找了玄三先生,结果只认为是盲肠出了点毛病,割去就是了。好了,我舒舍予虽没上前线,也算挨了一刀,总算有功之臣了。”

  “那什么时候动手术呢?”伯青急切地问。“立刻住院。这不,我先来通知你,如有不测,也好有个朋友知道舒舍予上哪了呀。我这就走。”

  萧伯青起身把老舍送到门口,说:“您先去,我这忙乎完了,立刻就上您那去。”刚要往回走,又想起什么似地叮嘱了一句:“千万别太紧张。”

  老舍已经走了。

  等到萧伯青忙完了手上的那点事,便急急忙忙赶到座落在北碚的江苏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外科手术室外,立刻被一种不祥之兆笼罩住了——手术已经整整地三个半小时了。据听说是找不着盲肠。古时候,有听说“代人受过”的,却没听说过“代人挨刀”的,这种忙儿,伯青便帮不上了,只好坐在长椅上干着急。好不容易等到手术室的门开了,老舍躺在手术床上,沉沉的睡去,好象根本没经历过任何事情似的。伯青一把抓住外科主任刘玄三的手,谢个不停。刘主任也累得满头冒汗:“盲肠我是给割掉了,剩下的事就请你们好好护理一下了。”

  老舍睡着。

  眼前又飘起一只一只的风筝,有弯弯曲曲伸动的娱蚣,也有蝴蝶,西燕……,天是湛蓝湛蓝的天,又听见了在天上传来一阵阵焦脆焦脆的鸽哨儿,好久没听见过这熟悉的声音了,一队鸽子俯冲着向下飞来,那只是乌头,那只是铁膀,点子……,在高大的楼簷下侧身而过,又一振翅,带着嗡嗡的哨音,窜上了天。这一切那么亲切熟悉,又那么陌生,真不知道这是在哪?一个面人担子,一个飞速旋转的空竹,甚至一碗面茶,一句“爷们”都勾起了那沉淀了的记忆。

  “我口渴。”

  伯青用药棉蘸上水去湿润他那干燥的唇。

  “啰,飞啊。”

  伯青用毛巾拭去头上细密的汗珠。

  夜深了。他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了萧伯青焦灼的目光。据说是因为缝刀口的线太鼾,创口出水,本来往上二三天的手术,却非要耗上七、八天。老舍叹了口气,预备好好尝一尝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滋味。一会儿,就连天花板上有几个蜘蛛网,网是用儿根线织成的都数的清了,老舍的思绪又飘向北方,飘向北平——母亲,妻子、儿女、护国寺、西直门、积水潭、祖家街……

  萧伯青蹑手蹑脚推开门进来,他见老舍已醒,便把饭盆打开:“吃饭吧,龙抄手。你们叫什么?”

  “馄饨。东华门大街,靠近八面糟附近,有家专门卖馄饨的铺子,掌柜的姓侯,铺子便随了掌柜子叫‘馄饨侯’,俩芝麻酱烧并,一碗馄饨这便是一顿美餐。”

  老舍吃着四川的“抄手”,却想着北平的馄饨。伯青见老舍心情很好,便试探着问他:“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回答是,恨不得二分钟之后便逃离这个地方,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有件事不知该说不该?不过,无论如何,请先生您不要动感情,要保持绝对的平静。”伯青望着老舍。

  “什么事呀?我不动感情。”

  “絜青嫂带了孩子们从北平来了,现在已经到了重庆。您看是叫她们现在就来好,还是过几天再来好?”

  老舍略微地沉吟了一下,只是略微地……他平静他说:“既然已经到了重庆,还是叫她们来北碚的好,免得住在重庆麻烦朋友们。”

  说着,从枕头底下取出饯,交给伯青,请他帮忙置办些安家的必需用具。第二天,正当老舍掐着指头算计着从重庆到北碚的班车时间时,妻推开了病房的门。

  舒舍予又有了家。

  当老舍病愈出院,回到家中,便看见了九岁的小济、七岁的小乙和五岁的小雨。大约是不认得爸爸了,三个孩子只是微笑着看着爸爸,一言不发。

  “爸爸。”舒济最先叫了,她和爸爸最熟。“爸爸。”舒乙也叫了,他和爸爸很好。惟独舒雨没叫,她不认得爸爸。

  望着妻、望着儿女,老舍心上的皱纹舒展了开来。他感激地向妻子致谢。感谢她把一个个孩子们拉扯起来。感谢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享受着儿媳无微不至的孝顺,感谢她在掩埋了母亲后,拉着三个孩子,千里迢迢从北平跑到自己身边……

  妻并没领受这感激的目光,这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那么自然,用不着感谢,那只算是走完了一站,现在又有了家,五口之家,还得往下走呀!

  “我叫舒舍予。你呢,小姑娘?”“舒雨。”“咱们俩人的名字好象差不多吧?”

  小雨渐渐地和眼前这位十分陌生的人熟了起来。熟人不拘礼,五岁的女儿坐到了紧靠着爸爸的地方,七岁的儿子缠住了爸爸的脖子,只有大女儿护着爸爸,想把弟弟妹妹从病未好的爸爸身边撵走,最后,连她也抱住了爸爸的胳膊,三个孩子包围了爸爸,听着他讲那些没完没了的故事。

  入夜,按着大小个,从左至右,孩子们在一张临时搭起的床上睡了。老舍和妻相对而坐,心里翻腾着万语千言,一时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谈起,于是就坐着,看着,……“最叫我对不住的,就是娘。”老舍一想到母亲,便不禁地滴下泪来。

  “是啊。她老人家受了一辈子苦。最后也没能过个太平日子,吃不得吃,喝不得喝。粮食实行了配给,那哪是什么粮食啊,杂合面里还带着老鼠屎哪!”

  自然,妻没说楞叫自己和孩子们一餐三顿吃杂合面,也想方设法弄点细粮给母亲吃。

  “孩子们上学吗?”“上啊。那才叫缺德呢。今个庆祝南京失陷,明个庆贺攻下了武汉,楞叫刚上学的孩子排上队上大街游行庆祝。好好的人,脸一抹裟,替日本鬼做了事,成了汉奸,掉过头来,欺负老百姓。有骨气的出了德胜门,奔了西山,参加了游击队;再不就是宁肯饿死,也决不给敌人做事。嗨,这些事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清。”

  “那就慢慢的说,想起什么说什么,什么我都想听。”

  灯熄了,俩人躺下了,妻还在讲着日本鬼子在北平城令人发指的暴行。老舍再不吭气,这往后,不论妻在对谁讲着这些事,他只是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在他的心底却掀动着阵阵狂暴的巨涛。

  不久,妻在国立编译馆找了份小小的差事。两个人伴着清贫和温暖,在北碚开始了新的却又是痛苦下的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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