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人物传记 > 老舍传 | 上页 下页
第四章 人之初,性本善(3)


  他连跑带颠地奔回家时,母亲正对着一枝红烛发楞呢。看见老儿子回来,她脸上露出了笑容,心里踏实了。生活的磨炼使母亲成了一个性格刚强、感情很少外露的人。她没有像有的母亲那样一把将小儿子揽在怀里,说上一些酸楚楚永世难忘的话。而是拿出一个纸包,说:“我给你买了一包杂拌儿,刚才一忙,也忘了给你,你拿去吃吧。过年了,你也上街去玩玩吧。”说完,她老人家站起身,去里屋睡觉了。

  庆春没有去吃那包杂拌,也没有心思去找伙伴们玩耍,他站起来走到院门口,看着张灯结彩、忙忙碌碌的街坊四邻,心里充满了一些成年人才会有的感慨……

  街上闹成一片,穿着新衣服放“麻雷子”崩“二踢脚”的,三朋四友凑在一起把麻将牌推得山响的。喝酒猜拳,叫声不绝的。合家老小守夜包饺子,热热闹闹地把“灶王爷”从天宫迎回来的。街头巷尾,屋里房外,热热乎乎说着贴心话的。逛夜市、赶灯会、上戏园子、卖小吃的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大姑娘,小媳妇,坐在床头筹划着明儿一早是先去拜年,还是去逛厂甸或是东安市场,是先上孩子他大爷家,还是先去闺女她婆婆家,这可是个细致事,弄不好三亲六故八大姨里就有蹦出来挑理的。闹上一口老酒,塞上一肚子老肉,舒展舒展累了一年的筋骨,痛痛快快闷上一觉的……千家万户,大街小巷,各色人等大过年时的各种景象,庆春觉得这一切和自己毫不相干,他只想着一件事:要自立,要做个自食其力的人,不能再让母亲终日操劳来养活自己了。

  大年三十,正当人们欢度除夕,举家同庆,闹夜熬霄的时候,庆春带着满肚子心事上床了,他要睡了。他着了一眼里屋垂下的门帘,他的老母亲睡在那里……,他悄悄地吹熄了灯,钻进了被窝。

  大年刚过,在祖家街中学堂只上了半年学的庆春,背着母亲,偷偷地考上了在端王府夹道的北京师范学校。这是道地的洋学堂,在当时算是“舶来品”了。一般在旗的子弟很少投考这种学校,他们认为:要说吃的,用的,穿的东西,也许是洋人的好。可要说学问。那还是祖宗留下来的好。庆春不管这一套,他看中师范只有一条,就是学费、伙食、宿处、书籍,还有制服,一律由学校提供。庆春心里想:我现在还没有能力瞻养老母,但是我再不能给她老人家添累赘了。

  他没想到考上以后,他又坐了一回腊。学校要预先交十元钱保证金。十元钱,不多,一般的小康之家过年耍一把牌也得输这个数。有钱人家小姐、少爷出趟门,转一小圈,光雇轿子钱,这个数都打不住。可对一个寅吃卯粮的困苦人家,这就意味着要砸锅卖铁,要当点啥。庆春怯生生地跑回家,把这事和母亲说了。老儿子的这点“心眼儿”,当娘的早就知道。可家里该典当的东西早就押出去了,还有什么可以换现钱的呢?最后母亲眼光落在了两口木箱子上。这是嫂子结婚时带过来的嫁妆,当时做价是五十块钱,母亲一咬牙,十块钱就把它交给了打小鼓的。钱到手了,救了儿子的大急。庆春后来成了个“大作家”,母亲一回忆起这段事,就觉得这箱子卖的不亏!

  师范念上了,庆春深知这些来之不易,不敢有半点松懈。孩提时代的那点玩兴,都让他揉进了书本里。他刻苦读书,勤奋学习,各科功课成绩卓著,尤以“国文”遥遥领先。校长方还发现了这头“羊群里的骆驼。”对他的丈才大加赏识,亲自来教庆春做诗填词,庆春果然心有灵犀,仿着陆放翁、吴梅村诌了几首歪诗,居然也颇有些味道。不过后来他真正开始写作生涯,倒是很少写旧体诗。因为他到底是写小说的。

  庆春在师范上学的四年,中国的政治形势就象一盘咖喱豆腐,黑白交杂,怪诞而麻辣。

  皇上和大总统住着邻居,有来有在,毫不见外。皇上对大总统称朕,总统见皇上称臣,虽说已是“新政”,一切还是老规矩。然而皇上到底没了权,只是个架子。可中国到什么时候总有这么一帮铁杆顺民,每天进宫来晋见“架子”。这些“遗老”、“遗少”,三拜九叩照行不误,万寿无疆不绝于口。大总统虽然视而不见、闻而不听,装聋做哑。暗地里受的刺激也不小。一心只揣摸着什么时候能蟒袍加身,对这“架子”取而代之,过一回皇帝瘾。

  当官的心里一犯嘀咕,老百姓就倒了楣,政局的不稳定造成了遍野饥民啼号,尸骨横陈。

  庆春倒是因为这变幻不定的政局,越发对“时事”关心起来。血气方刚的性格和年青的锐气使他常到宣讲所与人辩论,对时局发表演说。别看他小小年纪,辩论时却总能占上风,压倒对手。一来是因为他语言生动幽默,常叫人捧腹大笑。二来,他平日并不多语,乍看上去,貌无惊人之处,想必呢,才也就无横溢之患。结果,错了!自是他一开口,滔滔不绝,一泻千里,且音抑顿挫,妙语横生,上至三皇五帝,下至黎民百姓,左有希腊罗马,右是黄河长江,博证旁引,据经引典,既雄辩且固执,一般的对手,一上来就被他的气势击垮了。

  四年之后,庆春以其名列前茅的成绩,品学兼优的秉性,更加上“恩师”推崇,十七岁的舒庆春居然一毕业便做了东城交道口方家胡同小学的校长。十七岁啊!他却要去做校长了,在那并不讲究老、中、青结合,培养新生力量的年代,在那等级森严,论资排辈的年头,十七岁,舒庆春跨出了令所有同辈人侧目的一步。

  那一天晚上回到家中,娘俩兴奋的一夜没合眼。在母亲面前,庆春总是变得笨嘴拙舌,他颠来倒去的对母亲就说出了一句话:“妈,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

  不知是心酸,还是心疼,是幸福,还是自豪,母亲落下一串串眼泪。这一夜,静极。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