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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青岛鸿爪(4)


  正是在这么一堆“废墟”中,梁实秋坐着那把“老树根雕刻成的太师椅”,与老朋友平静的谈道论文。他们友情笃厚、经历相似,水平相埒,相信一定有说不完、扯不断的话题;丰富的大千世界的人事诸相,丰富的精神世界的曲折波澜,一定会是他们永远谈不尽、参不厌的公案。

  离开了新月社的老朋友,独处于荒陬海岛,他们有时会感到孤寂,免不了要追忆往昔的岁月。这时,他们就会停止谈话,整个身心都沉没于那如浓酒、如暗夜般的寂静中。

  其实,朋友们并没有忘记他们。

  就在他们刚到青岛不久,徐志摩即给梁实秋一封信,要他帮着“挤”闻一多写诗。信是很动感情的:

  一多非得帮忙近年新诗多公影响最著且尽有佳者多公不当过于韬晦《诗刊》始业焉可无多即四行一首亦在必得乞为转白多诗不到刊即不发多公奈何以一人而失众望兄在左右并希持鞭以策之况本非驽特懒惫耳稍一振蹶行见长空万里也催稿的结果是闻一多写出了那首内容十分扑朔迷离的《奇迹》。这可能是闻一多集中最难解读的作品了。诗的开头就让人感到突兀: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我要的婉变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比这一切更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边!中间的一段也很费猜——

  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抛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
  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
  来诛求白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份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这些勾当,
  这附会也委实太费解了。

  诗的结尾更奇特,纯是一片痴情的想象——

  ……愿这蜕壳化成灰烬,
  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一刹那的永恒——
  一阵异香,最神秘的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律早被喝住,时间也止步了),
  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
  传来一片衣裙的綷縩——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机敏如徐志摩,接读此诗后,尽管兴高采烈的说:“一多竟然也出了‘奇迹”,这一半是我的神通所致,因为我自发心要印《诗刊》以来,常常自己想一多尤其非得挤他点儿出来,近来睡梦中常常攥紧拳头,大概是在帮着挤多公的奇迹!”但究其实,他对此诗也并不真正理解,对诗中一再吟叹的“奇迹”究何所指,更是茫然如坠烟雾中。

  唯有梁实秋,才是闻一多的真正知音。可以说,他们的相互了解,已经深入到了彼此的心灵世界。比如,梁实秋注意到了闻一多到青岛不到一年,就把妻室儿女送回了老家,一个人独居。他虽然声称“不知道”个中原因,但实际他是知道的。闻一多的封笔之作《奇迹》写出来后,他立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那是“一多在这个时候在情感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仍然是那样的回肠荡气。”话尽管说得温和含混,但真实情况还是基本清楚的。

  回顾与闻一多的友情,梁实秋内心异常复杂。他神往于在水木清华园中的学侣岁月,怀恋共同留学美国的游子生涯,珍惜在青岛大学的密切交往。算起来,他八十多个春秋的漫长生涯中,倒有五分之一的时光,而且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是同闻一多共同度过的。这种不寻常的经历,使他对这位老友终生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许正因为这种原因,抗战以后,他对两人分别走了不同道路倍感惆怅。谈及闻一多在“学者”“诗人”之外又成了一位“斗士”时,他说过这么几句话:“闻一多如何成为‘斗士’,如何斗,和谁斗,斗到何种程度,斗出什么名堂,我一概不知。”话语中许多不易明辨的复杂感受显而易见。

  在朋友中间,梁实秋有时会显得非常恢谐有趣。当谈“人”谈到无可再谈的时候,他就会谈鬼。如有人怕鬼,他就会豪爽地声言鬼不足畏:“如果人死为鬼,我早晚也是一鬼,吾何畏彼哉?”他告诉友人,还在清华读书时他就专门和鬼作对,尽管不敢说自己有“雄者吾有利剑,雌者纳之”的豪情,但要之是两个字:不怕。一次冬夜与两个同学出校门买白薯,竟特意“就近觅一所坟园,席地环坐,分食白薯。”在“白杨萧萧,荒草没径”的坟墓中坐了半夜,结果是鬼被吓退。

  梁实秋不信鬼而又喜谈鬼,于是便有好事者登门求教。青岛大学的一位朋友有一次找到他,说李太白曾经降坛,题诗一首而去。梁实秋要过那首诗看了看,不禁失笑,认为“词句肤浅”“平仄不调”,断定那个诗鬼是冒牌货。朋友不服,两人遂生争议。梁实秋表示愿意去会晤那位鬼诗人,朋友同意。梁实秋记述那次经历说:“那一天月明风清,我到了他住的第八宿舍,那地方相当荒僻,隔着一条马路便是一片乱葬岗。他取出沙盘,焚香默祷,我们两人扶着乩笔,俄而乩笔动了。二人扶着乩笔,难得平衡,乩笔触沙,焉有不动之理?可是画来画去,只见一团乱圈,没有文字可循。朋友说:‘诗仙很忙,怕是一时不得分身。现在我们且到马路那边的乱葬岗,去请一位闲鬼前来一叙。’我想也好,只要是鬼就行。我们走到一座墓前,他先焚一点纸钱,对于鬼也要表示一点小意思。然后他又念念有词,要我掀起我的长袍底摆,作兜鬼状,把鬼兜着走回宿舍。我们再扶乩,乩笔依然是鬼画符,看不出一个字。我说这位鬼大概不识字。朋友说有些可能。但是他坚持,‘诚则灵’的道理,他怪我不诚。我说我不是不诚,只是没有诚到盲信的地步。他有一点愠意,最后说出这样的一句:‘神鬼怕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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