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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拾趣(7)


  对于旧时代北京的窝头和啃窝头的人们,梁实秋保留下终生不磨的印象。年已耄耋时,他追忆当年情景,犹愀然动容,说:“我不想念窝头,可是窝头的形象却不时的在我心上涌现。我怀念那些啃窝头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否仍象从前一样的啃窝头,抑是连窝头都没的啃。”看来,窝头不仅是贫贱者的象征,而且在梁实秋的记忆里,和故土北京也那样密切地联系到了一起,一想起北京,就难免想起了北京的窝头。

  或许正因为此,梁实秋对跟下流行的“窝头风”深致不满。改革开放后,大陆生活水准大幅度提高,有些到北京观光的台湾人回去告诉梁实秋,北京许多著名饭店都以窝头饱客。但这种窝头是特制的,不仅有玉米面,还羼了栗子粉等,松软香甜;模样也精致绝伦,约只有一寸来高,“一口可以吃一个”,还美其名为“黄金塔”,又叫“里一外九”。梁实秋听了后,大不以为然,以为“这是拿穷人开心”。

  旧时北京更阴暗的一面,是处决犯人。行刑前后的那种情景,真可以构成独到的民族特色。

  在北京,用行话来说,处决犯人叫做“出大差”或“出红差”。这一趟“差”有头有尾,要经过好几个步骤,如同一篇文章,有起承转合一般。行刑的地方从前是在珠市口,民国后改在天桥。先是照例要游街示众,囚犯们被五花大绑,端坐于大敞车上,背后插一根纸标,所谓“亡命旗”是也。左右前后都有士兵簇拥,或棒大令,或执大刀,招摇过市,直赴刑场。

  高潮就出在游街过程中。犯人多数被吓得面色如土,低着头,闭紧眼,一创股栗心悸的样子。但也有少数硬汉,异常强项,在大车上昂头挺胸,威风十足,待到瞅准一个机会,就会扯起喉咙对着围观的群众大叫大喊一通:“这算不了什么,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大家给我捧个场吧!”于是,从围观的人群里轰然爆出一声雷鸣也似的“好——!”临到行刑,倒是比较平淡:刀光一闪,脑袋搬家而已。但是事情过后的余波又有意思起来。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有了更好的闲谈资料不说,有些人或许出于对失败者的同情心理吧,往往在犯人伏法后还要给他送挽幛,上面伤唁语不是“宁死不屈”,就是“天妒英才”之类。真象是一篇绝妙文章的精彩结尾。

  古老的北京,复杂万端。巍峨的宫殿、漂亮的园林,不过是披在北京身上的一件僵硬的外壳,在这外壳掩盖之下的无数生灵年复一年的生活运演,运演中所出现的那些似曾相识文绝不雷同的无数的悲欢离合、无数的生老病死,无数的浮降升沉,才构成了北京的精髓,涵育了北京的真趣。

  四、吃的文化

  梁实秋的父亲是个造诣颇深的美食家。在这方面,梁实秋一点也不比乃父逊色,同样深得饮食之道。他会吃、懂吃,而且能吃。说他会吃、懂吃,有《雅舍谈吃》的数十篇文章为证,清新脱俗,字字珠玑,读过后真仿佛能从字缝里散发出谗人的香味。说他能吃,则事实具在,更勿庸词费。梁实秋胃口极好,在清华学校读书时,曾创下过一顿饭吃十二个馒头、三大碗炸酱面的记录。他开玩笑说自己很羡慕长颈鹿,有那么长的一段脖颈,想象食物通过长长的颈子慢慢咽下去时“一定很舒服”。

  按照正理,粱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可以锦衣玉食;但在北京总算是中产阶级,有固定产业和收入,远非市井间啃窝窝头之辈可比,在饮食上大可以放开手脚。然而并不,中国旧时代持家过日子的传统在他们这个家庭中也被严格的遵循着。平时他们自奉极俭,几乎永远是早晨一顿烧饼油条,中午和晚上,则各来上一顿面条,一顿米饭,很少变化。为了表示不忘昔日的困苦,每到春天榆树上结满榆钱时,还要以玉米面或小米面和以榆钱做糕,“全家上下聚在院里,站在阶前分而食之。”

  正因为这样,梁实秋自小就培养起对烧饼油条的浓厚情趣。那时候,北京人管油条叫油炸鬼。考证起来,和一桩历史公案还大有关系。鬼者,桧也,一音之转。油炸鬼就是油炸秦桧。可见天日昭昭,千秋万代自有公心。

  北京的烧饼油条种类很多,烧饼有螺蛳转儿、芝麻酱烧饼、马蹄儿、驴蹄儿等,油条有麻花儿、甜油鬼、炸饼儿等。梁实秋小时候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吃上一套烧饼油条,他说:“对于烧饼油条从无反感,天天吃也不厌。”尤其是在吃螺蛳转儿夹麻花儿的时候兴趣更浓。扳开螺蛳转儿,夹进麻花儿,用手一按,咔吱一声麻花碎了,“这一声响就很有意思,”他以为算得上是“一绝”。直到晚年在台湾时,他和著名京剧研究家齐如山先生忆起故都的烧饼油条,两位老者犹为“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而怆然若失。齐老先生为了重新体验一下这往昔的情趣,曾于某日到当地一炸油条摊前,请其特为加工一套,并且说:“我加倍给你钱,”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你有钱?我不伺候!”使老人为之不怡者累日。

  粱家又究竟是中产之家,到底还是可以讲究一番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制做一些特殊的食品,全家共同享用一回。但,即使在这时候,除了不更事的孩子,这里的“讲究”也不是狼吞虎咽的大肆饕餮一顿完事,而是通过制做和享用,慢慢从中体味那点乐趣。

  粱实秋的母亲是个烹饪高手,有好多拿手的绝技。一般时候她是不下厨房的,但如经父亲“特烦”,也可以挽起袖子亲操刀砧,“做出来的菜硬是不同”。所以,每逢大家庭聚餐,也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梁实秋记忆十分清楚的,是一次合家喝核桃酪。起因是这之前父亲带领全家人到以核桃酪闻名的玉华台吃午饭,祖孙三代,济济一堂,临了,上来一体核桃酪,端的是

  “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绝”。大家俱狂喜不置,但母亲却淡淡地说:“好是好,但是一天要卖出多少钵,需大量生产,所以只能做到这个样子,改天我在家里试用小锅制作,给你们尝尝。”言下大有不以玉华台的手艺为然的样子。这一来,立即激起了全家人的兴趣。母亲也不负前言,果然在一天做了一顿令全家人经久难忘的“核桃酪”。在梁实秋的印象中,母亲做的核桃酪,“微呈紫色,枣香、核桃香扑鼻,喝到嘴里粘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咙里去。”

  对于一个真正精于饮膳之道的人来说,绝对不会仅仅去留意食品的原料精粗、价值几何、是否名贵;更重要的,是要通过某项食品的沿革、制做、销行去了解附着于其上的更为内在的文化含蕴。而要做到这一点,就有必要走出家门。到市井中间,到联系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饭馆酒肆中间,才会更真切地品味到饮食文化的三昧。

  而这,正是梁实秋的趣味所在。对北京饮食文化的研究,是他终生乐此不疲的一个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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