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 上页 下页
八六


  通天岩!通天岩中他拉着她在神明之前“拜了天地”,双双立下白首偕老的誓愿,他与她又拥有了仅属于两个人的更多的小秘密。她说:“在天愿作比翼鸟”,他接:“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信誓旦旦,其实早早地埋下了不幸的种子,是不幸的昭示啊。

  他那时却异常地自负,他有点小瞧一千五百年前的唐明皇,既是情种,为何没有承担情之责任的肩胛?若在马嵬坡前,唐明皇挺身而出:“罢罢罢,天大的罪责孤家一人担也!”李隆基的形象在后人心目中,即便不是一个好帝王,却是一个好男子吧!不过果真如此,怕也就没有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缠绵哀怨的《长恨歌》了。

  此情此景中,他咀嚼出了《长恨歌》的苦涩断肠味!“宛转娥眉马前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她中毒后受着怎样的磨难?她的坟冢又是怎样的孤寂?

  他还能小瞧唐玄宗吗?他同样不能主宰自己的爱情,不能护卫心爱的情人,为情九死不悔,实乃不堪一击!爱的承诺不过一场游戏!

  她却不是杨玉环!何曾“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何曾“姊妹兄弟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她没有过杨贵妃的骄奢淫逸,却有着杨玉环的悲惨结局。这是怎样的千古不变的残酷。

  恍恍惚惚离了“通天”,恍恍惚惚来到“忘归”,这也是一窦穴,不通天,却通归去来路,只是不知回路方为归,抑或前行才是归?他伫立其中无从选择,却听竹板声打得震天响:“游人到此说忘归,又见哪个忘归了?哈哈哈哈,终须归去。”他猛醒过来,奔出洞穴,却见一又老又丑的叫花已飘然拾级而上,可是前年凉亭中的癫子叫花?那叫花也敲打着竹板:“虽是龙命,无云腾之。枉为凤身,空有凤穴”。是疯话?是谶语?他急急追了上去,哪还有人影?只见秋雨落木满空山,悲怆秋声吹大壑。

  不如归去。

  他回到了新赣南路口。如果不是满鞋满裤脚粘着猩红的泥浆,他会坚信自己只不过梦游了通天岩。可真实的是,他还得归到这路尽端的公署,担起专员的担子。

  像是第六感觉的作用,他将雨伞往后一挑,新赣南路口的大墙上,一幅大型彩色海报不顾风雨高高张贴着——隆重献演四幕悲剧《沉渊》。“沉渊”二字,不知是颜料未干,还是濡染了雨水,淋淋漓漓而下,像离人泪像冤魂血!蒋经国只觉得天地陡地一片昏黑,只有“沉渊”化为弥漫血腥气的大山占据压迫着他的脑海。

  触目,惊心!

  他战栗他痛苦他困惑他委屈,他想呐喊想狂奔想倾吐宣泄出他与她的一切!可他只是一步一步走向公署,走向他的办公室,他不理睬人们的问候和请示,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像一头兽关在容积太小的铁笼里,无法挪动却分明喘着粗气。他又下意识戴上了茶色墨镜。

  不等自己平静,他唤勤务员召来吴硕昌——这个与清代大画家吴昌硕三字同的军事科长,劈头盖脑地质问:“你看到上演《沉渊》的大海报没有?哦?”

  吴硕昌如坠五里雾中。他酷爱戏剧,爱写爱演,故兼管公署剧团宣传工作。《沉渊》是一青年业余剧团准备献演的节目,怎么冲他发火呢。于是疑惑不解地点点头:“看到了,下午才贴出的,怎么?”

  “禁演!”蒋经国焦躁地一拍桌子。

  “是什么问题呢?”吴硕昌有股书卷气,仍不识相地追根究底。

  “禁演就是禁演!就是立即停止排演!不准演出!现在不准演出!以后也不准演出!”

  这就奇了!蒋专员建设新赣南,十分重视宣传舆论工作,对文艺宣传团体,不管专业的还是业余的,都有股子偏爱之情呢,再说他自己就是个话剧迷呀,登台演出过呢,于是吴硕昌还据理力争:“剧情介绍我看过了呀,是反封建的,是不是先把剧本拿来看看?”

  “不必了。‘沉渊’——这名字就叫人心往下沉,就是不许演!”

  好蛮横的硬性命令!这与他倡导的民主作风格格不入嘛。吴硕昌迷茫地看着他,茶色墨镜遮掩了他的眼神,只有起伏的胸膛暴露出内心的冲动。

  吴硕昌却还是站着不走。他想,《沉渊》海报既已贴出,业余剧团的青年们不知付出了多大的精力和热情,才隆重献演的呢。现在不问青红皂白就一棍子打死,对今后的宣传工作有影响姑且不论,青年人不心服会闹呢。

  蒋经国看看这位犟书生,只得缓缓补充说:“抗战时期嘛,应该演战斗性强的戏,要鼓动人心向上,悲剧嘛,消极灰色,不可以演。”

  这理论吴硕昌不能接受:“悲剧怎么能一概看成是消极的灰色的呢?我不同意这样的武断。我们演出过的《塞上风云》、《黑地狱》、《人约黄昏》、《茉莉姑娘》也并不都是喜剧呵。悲剧如果把美好的、善良的、无辜的、正义的、有价值的生命被罪恶地毁灭展示出来,这更能唤醒人们,更能——”

  “够了——”蒋经国一拳擂在办公桌上,为什么都要往他流血的心口上撒盐?!

  滔滔宏论被“腰斩”了的吴硕昌,仍百思不得其解,却只有张着嘴退出,老老实实执行命令吧。

  沉渊!沉渊!他的心也坠进了沉渊。

  “懋李——亚若——慧云”,在沉渊深处,他突然悟到这三个名字连接的象征意义:白色的李花若缥缈之云。

  “亚若”,他选了这一个名字,最后一次呼唤后,便将她埋葬在心的坟墓中。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晨曦中,主任秘书周灵钧卷着一份仍散发油墨香的《正气日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公署门前团团转,他得立即见到蒋专员。

  蒋经国正赤膊着率领公署人员,晨跑晨呼得热气腾腾。他的气色很好,神态重又粗豪明朗,那饱绽的腱子肉仍充满着青春的活力,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哀惋凄恻的断肠曲已终结,袅袅余音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他还是原来的他,奔跑的脚步声宣泄着他的自负和自如。

  远远地,周灵钧便急急地打手势;蒋经国倒不慌不忙,慢跑着,接过警卫员递来的圆领绒褂子,也不穿上,披上背脊,两只袖管耷拉胸前擦擦汗,大大咧咧嚷道:“什么事?看你急的?成了哑巴啦?”

  周灵钧就更急了,天机不可泄漏加十万火急,越发不能说话,就戳戳报纸,又指指西院,意即快去办公室商议。蒋经国见他这副神态,调皮起来,哈哈大笑:“打什么哑语?”说着猛抽过那卷成筒的报纸,舒展开来,边走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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