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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是的……我承认,芬娜……她是一个善良的完美的好女人……唉,她全心全意只爱着我,为了我她什么都能舍弃……只是我们之间太平淡和太匆忙……或许是民族和传统的差异,文化和语言的隔阂吧……你不知道,我们相识后很快就结了婚……唉,我那时对回祖国几乎绝望了。结婚是需要是人生的义务,是对现实的进取可也是逃避啊,你理解吗?”

  她止住了哭泣,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宽厚的身躯,她不能没有他!她害怕失去他!

  “你不同!在仆仆风尘的人生中,在历尽痛苦沧桑后,你却使我如醉如痴地恋爱上了,三十岁了,我相信我的感觉!我的抉择!我决不放弃你!没有什么能分离我们,除了死!”

  她惊骇地抬起头,慌不迭捂住他的嘴,那“死”字带着丝丝热气包裹在她纤颤的手掌中。为什么要说“死”?可是,除了死,难道她会放弃他吗?

  谁能相信,他们经过整整一年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才悄悄结合?彼此克制着欲念,是为了对去世的毛夫人的尊重,也是相互的尊重,都忌讳草草的苟合吧。这样,反而有一种情感升华的高洁感和神圣感,更不乏神秘感。这种介于传统和新派间的恋爱程式,幽清如山涧小溪给人回味无穷;涌动若滔滔大海,一波三折,浩淼开阔。他与她都自信爱过了。

  “她怎么办?她呢?”她喃喃道。

  “这你放心,我一生都会把她当我的亲人。可眼前还有一个机遇——我怕是要远走高飞,你不愿一块飞走吗?去开拓崭新的生活,愿意吗?”

  远走高飞?

  她憧憬,却又迷茫。睫毛上还凝着泪水,阳光射着泪水也能幻成七色彩虹吧。

  她发狂般地拥抱他、亲吻他。

  “云,你给我生个儿子,儿子……”

  ※第八章 长河落日圆

  远走高飞。

  飞。飞。飞。

  从桂林飞抵重庆。从重庆飞抵成都。从成都飞往宝鸡。

  俯瞰秦岭山脉,白雪莽莽,好不壮观!在成都登机仅着一袭夏装的蒋经国不禁吟出韩愈的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不过此时此刻他心情与千百年前的韩昌黎君迥然不同。当年韩愈因反对唐宪宗迎佛骨,被贬到南边的潮州,走到蓝关漫天大雪见到侄孙韩湘,遂把满心委屈诉诸笔端。而蒋经国此番由南往北,是事业与生活的又一次飞跃的前奏呢。

  没有委屈,没有迷惘,只有激越和憧憬。重庆林园官邸黄昏的一幕又让他美滋滋地回味一遍……

  暮色迷蒙,小小庭园只有他们父子俩。洋派的美龄夫人不在,小客厅不开灯不放音乐,沉沉的暮霭便使父子俩缩短了距离,几乎是肩并肩踱着步,他也就大胆地扭头看看父亲:溜光的脑壳、炯炯有神的眼睛,饱满而倔强的下巴,着一身青熟罗对襟衫裤,儒不儒、商不商的,他第一次感到父亲滑稽又亲切,这老头子!

  “建丰,国内国际的形势不管怎样复杂,怎样变化,我们自己的棋步不能乱。要警惕一步错,满盘输啊。西北这着棋,我是下得稳又狠啊。”

  这着棋指的是置重兵于河西走廊、软硬兼施逼盘踞新疆的土皇帝盛世才“归顺”。

  蒋经国心悦诚服地点点头。抗战已进入中期,东北沦陷,华北沦陷,东南、中南激战不断,抗战的艰苦性和长期性,谁也不得不正视。国际气氛也不可乐观,德国法西斯已向苏联发起了疯狂的闪电战。因此,中国的大西北,应该而必需成为主要的抗战根据地。盛世才在大西北称孤道寡割据统治七年之久,又翻云覆雨于莫斯科、重庆、延安之间。眼下,这一局面总算结束了。

  派谁去接替盛世才?

  老头子停了踱步:“建丰,你今年是三十足岁吧。三十而立,三十而立啊!”竟动了感情,在儿子壮实的胳膊上亲切地拍打了几下。

  儿子仰视老子,觉得以往那严峻的目光此刻流泻出温情,平素严厉的斥责语调也变得和缓,光亮的额头上几道皱纹似显得格外清晰,那线条清晰的嘴唇停了说话竟还轻轻颤动着!他突然明白:父亲就是父亲。父亲不再年轻了,父亲毕竟是望子成龙的。父亲在这个黄昏亲切地喊他的小名建丰,或许从这一刻开始,父子间以往的芥蒂化为乌有。蒋经国心头一热,几乎要作出俄罗斯人的热烈拥抱的举动,可是,老头子又反剪双手缓缓踱步了。

  “建丰,你这次先将西北国防前哨走马观花一遍,这样有个印象、有个准备、也有个铺垫。盛世才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他无法放心。大西北的班,我嘛,考虑很久了,是想让你去接的。你嘛,要争气,争气。”

  儿子终于让老子放心了。是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终于去掉了“红”的烙印?还是积三十年艰难坎坷终究不得不归顺老子?蒋经国加入这支张治中率领的精悍的西北宣慰队时,“任重而道远”激励着他也压迫着他。

  在成都武侯祠诸葛墓前,他伫立良久,他崇尚诸葛武侯的用人之道:谁能用人谁就成功。看那满街的成都人都爱用白布包头,据说那是为诸葛亮吊孝而流传至今的习俗,他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该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和效法呢!

  “蒋先生,当心受凉,加衣服。”一声轻轻的提醒,他不由得向同行中唯一的女性投去感激的一瞥,她成天乐呵呵的,大家喊她“小乐”。

  有个女同胞,紧张的旅途也弥漫着温馨。

  如果是亚若,该多好!

  飞越秦岭,到了宝鸡,才算开始踏进西北的大门。

  遍地小麦、满目窑洞、大轮子马车碾过黄土地,小脚女人在田头爬着也要拔草做工——这是蒋经国的西北第一印象。

  即换火车东行,午夜抵达西安,下榻“马下陵”,汉朝的董仲舒曾在这里住过,据说汉武帝每每来看他,总远远地就下马,因此得名。蒋经国抚今思昔、浮想联翩、辗转难眠。

  古老的城垣、庄严的钟楼、正南正北走向的宽阔又严谨方正的街衢、比比皆是的文物古迹,岁月尘埃遮蔽着昔日雍容华贵的帝都气象。自周始,秦、汉、隋、唐等十一个王朝在此建都,历时一千一百余年!每寸土地都重重叠叠镌刻着古老的历史,分明是庞大的中国历史博物馆!而历史延续到今天,此地与“蒋家王朝”似乎开了个严肃严酷严峻的“大玩笑”,演出了有惊有险,有起有伏,有声有色,有歌有泣,亦庄亦谐的一幕,这一幕将永恒地刻写进新的历史的一页。这一幕对中国命运至关紧要。这一幕对蒋家是耻辱却也是“新生”,无论是对老子,还是对远在乌拉山下的儿子。历史是无情的却又是多情的,一时间他难以理清自己纷繁如乱麻的思绪。

  不觉东方发白,一行人又精神抖擞去临潼,只有他满心的怅惘和莫名的焦灼。

  车经漫长的坝桥,此为唐人送别之地,别名又叫销魂桥,但见桥头杨柳茂盛异常,西北的杨柳似无江南依依之态,高大得使人生出悲壮。蒋经国不由得想起了赣州桥边的别离,“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她是唯一知道他真实去向的女子,她应该为他此行高兴,可她却比哪一次别离都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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