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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那人退到一个土包前,把柴捆支在上面,松了绳站立起身,和蔼地问:“老哥,你要问啥子?问路吗?”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华子良问。

  “这里是红石坡。”他的说话举动模样,象是青年农民。他扯下腰间系的白布帕子,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离黑狗市多远?”华子良问。

  “哟,远着哩!那是前山一个场。今夜你再咋也赶不去了……”青年农民以为他去黑狗市,老实地回答着。

  华子良放下心了,故作叹声道:“赶不上了,只好改天……”

  “那你老哥现时要到哪里去呢?”青隼汉子又问了。

  “我,我……”华子良说不出话来,他什么地名都不知道啊。

  青年汉子发现这行人说话呆呆闷闷的,不禁又起了同情心,以为是土匪把他吓得这样丧魂失魄的。又听他刚才提到黑狗市,心中想着:莫非是陈家的兄弟伙在害他?这陈家是当地的一霸。

  这时华子良镇定了,说道:“小兄弟,我,我想打个店。”

  汉子一听笑了:“老哥,这周围团转都是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纯朴憨厚的山间青年动了怜悯心,他叹了一口气,试探地说:“你老哥若是不嫌弃,我家倒是可以避避的。”

  说罢,他把帕子在手上抖了抖,重系腰间,开始撑身,重新背上柴捆,点点头示意华子良:“我家就在左边不远。”

  华子良跟随他到了家。

  这是一家山区贫苦人家,茅屋破破烂烂。周围的墙,已经倒下了,树木、杂草丛生,一派萧条景象。一进屋,有人问话:“光娃,来人是谁?”几棵稀疏的竹子,一株光秃秃的枯树,掩映着一间破旧的茅屋,问话声是从茅屋传出来的。

  “妈,是我。还有一个过路客人。”

  “哦,快请客人坐,把灯亮点上%”茅屋黑咕隆冬的,不见老妈妈,但听她的声音柔柔的,使人心头一暖。

  一盏豆大的灯火闪亮了,昏黄的灯光,只照亮半屋,一盘驱蚊的苦蒿绳燃着,升起缕缕青烟,弥漫一种苦蒿味。更把这光线搅得颤微微的。屋内空荡荡,一张断腿的方桌,倚立在土墙边;桌旁是个板铺,靠床边盘膝坐着一个老太太,白发篷乱,脸象皱缩的腌菜。她在搓麻索。一只纺锤垂下来,正在转着。

  老太太又说:“光娃,客人吃饭了吗?请客人吃饭呀!”

  灯光照着老人的脸,她嘴唇蠕动着。她收起纺锤,手抖抖地摸着床边……啊,她的双目失明了。

  “娘,你坐倒,坐倒,我会动!”儿子发急了。

  老人无光的眼珠翻动了几下,摆摆手说:“我自己来。”她之所以自己要动手去端饭,是因为锅里只蒸着几个包米耙耙。怕孩子和客人吃不饱。

  老人固执地、颤巍巍地摸进灶房去了。她又一声低唤,把儿子叫到里面,片刻后,青年农民出来了,他躬身摸向床底,掏出一个升子,端着又走了进去。

  灶屋里火光熊熊,水在锅里“咝咝”地响着。青年农民出来陪客,老妈妈在里面独自忙碌。

  一股浓烟滚出来,大约柴草太湿了吧?老人被呛得咳了两声。华子良听到了这咳嗽声,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不会儿老妈妈颤抖抖地走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大碗稠稠的稀粥。华子良忙忙站起来,一手扶着老妈妈,一手接过碗,不由自主地落了泪。那青年人端着两个土碗,一个盛着一小碗稀汤,一个盛着一大碗焦黄发黑的玉米粑粑——那是贴着锅边烙的,他边走边吃。

  老妈妈指着那个大碗对华子良说:“客人,请吃吧。”

  在灯光照耀下,老人面相柔和。那蒙上一团白翳的眼珠,闪着慈祥的光。她那多皱的脸上,缕缕皱纹都深藏着爱。那干瘪的嘴唇,吐着一声声关切的话语。她那银白的头发,粘着一节燃烧过的灰屑。她面向华子良,一团温暖的热流流进华子良的心窝。

  “吃吧!客人,我们穷苦人家,弄不好吃的,好赖吃个饱吧!”她脸上闪现着歉意。

  华子良猛地鼻头发酸,眼睛发潮,泪珠儿在他眼眶里打滚了!从监狱逃出来,奔波了几天,人间的黑暗,阴冷,丑恶,他已经尝够了、在这间茅屋里,柔和的灯光,温暖的人情,使他沐浴在母爱的温馨里,啊!傅大的、无私的母爱啊!中国大地有多少这样的亲娘?……华子良猛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只有饱尝冷漠的人,才能懂得这母爱的可贵!华子良举著的手剧烈地抖颤起来,他的眼泪又籁籁落下来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粥,他一口一口吞下的是母亲的情意!

  睡觉时,青年农民发现华子良赤着脚板,血迹斑斑,于是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最后从床头取了一双新草鞋回来,面孔带着憨笑放在华子良脚边,真诚地说:“客人,请换上这双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让儿子把自己的唯一的一床被子送给华子良。一床补疤被,渗透了多么深沉的母爱!

  “客人,你先睡吧!”

  华子良呆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激情,涌上心头。多么好的妈妈,多么好的小兄弟,他实在不愿在这儿多呆一分钟,多给他添一分麻烦了。他心一热,说:“小兄弟,我想这就走。”华子良清醒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声音低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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