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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屋内四角站满了面目狰狞的杀气腾腾的魔鬼,其中一个家伙朝着那些数不清的刑具手一摆,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似的,凶恶地叫嚷道:“我们是国民党,你们是共产党,我们捉到你们,打死枪毙毫不留情。说!赶快说!”主审的特务重复了一遍前面的问话。还有一个特务站在我的背后,手持一根木棍,每当问我一句,他就往我头上敲一棍,像敲木鱼般,还装腔作势地咕噜着:“说!快说!”我的头顶,在被捕的时候,就被特务的手枪打破了,现在又被木棍打得眼睛直冒火花,耳朵嗡嗡的。但是我清醒地认识到,在这紧要关头,必须坚定,哪管它剥皮挖心,为革命也要抗争到底。

  “我从南京逃难到上海来,”我冷静地回答,“一直往在江苏路亦村1号孙以椿家里,第二天孙跃东又把我送到霞飞路1020号金蝉家里,后来又由金蝉送到华龙路永业大楼25室。我初次来上海,人生地疏,除了金蝉外,没有什么熟悉的人。”那近视眼特务怒气冲天地把桌子一拍,唾沫四溅,恶狠狠地骂道:“叫你交机关,交人物出来,你为什么东拉西扯,不行!”我很愤慨坚决地反驳:“你们并没有交过什么机关、什么人物给我!湖南人中间的矮胖子多着咧,你们需要的是哪一个?姓甚名谁?我也没有开过保管公司,给你们保管过什么机关、什么人物。你们的矮胖子湖南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写过收据给你们?无中生有,多么无耻!”

  恶鬼们一听此言,怒不可遏,他们一拥而上用毛巾把我双眼蒙起来,再剥去我的衣服,又扯下我手指上戴的钻戒和腕上的金表,还冷嘲热讽地问:“喂,你们共产党还有这么漂亮的钻戒、金表?是谁给你的?”我气愤地回答:“你管不着!”一阵乱棒和耳光,像雨点般落在我身上和脸上。接着我的嘴被塞住了,手脚被捆绑起来。群魔齐声嚎叫:“拿电椅来!上电刑!”这确实是文明世界的“物质文明”啊!想不到为人民造福的电,竟然被利用来当刑具摧残正直的人。上了电椅,我只觉得周身发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似万箭钻心,忽然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我仿佛恶梦初醒,全身都被特务用冷水浇透了,他们去掉了我嘴巴和眼睛上的东西,又给我披上衣服,拖到原来的沙发上坐下来。还是那一套鬼话,硬逼我交出他们所需要的机关和人物。我在朦胧中暗自思量:敌人口口声声称我是“交通”,要我交出关系人,说“你们那里也有我们的人,也是个女人”,他们还知道我16岁就是共产党员,又知道我到过日本……这帮蠢东西,以为如意算盘只有他们才有,以为这样就能唬得住我。他们哪能料到这不过是枉费心机而已。事实摆在面前,这是那个女特务金蝉伙同姓孙的司机,向他们的主子献忠诚搞出来的鬼。本来在上海这样复杂的斗争条件下,必须利用各种机会去了解国民党的内部情况,必须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来分化。动摇他们。可是我们也知道,敌人并没有睡觉,敌人在千方百计地企图破坏我们。所以我们在利用他们的时候,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例如我们使用姓孙的开车,在行动时总是半路上车,到达目的地前半途下车。他们虽然一口咬定有35个机关,可是连一个有根据的门牌号码也说不出来。

  忽然来了个高大的女特务,对我进行了全身搜查,特别搜查我的裤裆。她把腰里的吊袜带子解下来交给近视眼特务,以为是发现了什么重要东西,近视眼特务连忙用放大镜来反复察看吊带里边的两根小钢条,可是又何尝找出个什么名堂呢?我怒骂他们是糟蹋粮食的蠢动物、狗奴才。特务们毫不羞惭,气势汹汹地又用毛巾把我的眼睛捆扎起来,嘴里也被塞得满满的。衣服剥光,把我仰面绑在一条长木板凳上,使劲地往下拖头发,让我的头挂在凳子一头的下边,将我的肩膀和板凳头扯齐。这时一个特务压住我的肚皮,另一个特务把不知什么水,一壶壶地往我鼻孔里灌。他们不让那些钻进我的肚子里去,而是要那水统统压进我的气管里,正当我窒息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一个特务又把皮鞋尖狠踢我的右肋骨。我只觉得有肋骨被踢断了,好像连肺也被踢烂了。他们用铁钉子钉我的脚后跟,用铁夹子夹我的一双手指头。我感到周身都被横剖竖宰割得稀巴烂,只有一颗跳动的心还在支持着我。忽而,我心也疼痛得难以支持了。

  等到我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全身又是水淋淋的,特务们还是在威逼我,交待什么机关、什么人物出来。但我已经精疲力竭,双眼出血了,我没有力气再骂他们,只是软塌塌地闭着眼睛。狗特务遇着我这个“硬骨头”、“铁嘴巴”,仍不死心,继续折磨我,一次又一次把我剥光后蒙眼捆起来,塞住嘴巴,然后上刑。还把我掀到地板上,用木棍来压我的双脚腕子,再加上一阵鞭挞。他们施尽百般酷刑,也只是白费气力而已,我决不吐露半点真情实话。

  九 窃盗科办公室里

  当我受刑再度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墙壁上的电钟正指着3点。我的一双大腿已经肿得像一对高腿灯笼,觉得腿骨已被折断,脱了节。据说是为了审讯方便,把我押在“窃盗科”的办公室里。这里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两个特务架着我在房子里团团打转。我好像从昨晚起,一直在做梦,迷糊中回想起童年时候的家乡,母亲带着我到城隍庙烧香的情景。庙里阎王殿地狱里的那些受难冤鬼们的惨状,不正是和我今天的遭遇一样么?那些狰狞的牛头马面,和今天的这些特务又有什么两样呢?天晕地眩,我感觉这个楼房好像悬挂在半空中旋转。朦胧中我觉得有人在给我盖上什么,还端着一杯热水送到我嘴里,我依稀恍惚地看见那位行医40年的著名医生祝味菊站在我面前。我尽力睁开眼睛看他,他把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神色沉重。为什么他也被捕了呢?我这才打起精神来,注意看屋内的环境,看守犯人的特务已经下班,换上了警察人员,因为是深夜,气氛也比较平和一些。

  我仍然坐在单人沙发上,在我背后墙壁上挂着电话机,对面墙壁上挂着电钟,还有横摆竖置的几张写字台。电钟底下还站着一堆人,据说都是些扒手小偷,因为普通牢房都给政治犯挤满了,这些人一时无处收容,才暂时羁押在窃盗科办公室里的。祝医生也站在那人堆中间,而我是个政治犯,因此把我和那一堆人隔得远远的。几个看守犯人的伪警人员,虽然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自由自在地出出进进,可也耐不住整夜不眠,加之他们与军统特务分赃不均,就酸溜溜地互相闲扯起来。一个50多岁的伪警说:“大毛(姓孙的司机)功劳不小啊!他的姘头金蝉,是军统的红人,也是上海的名交际花。她的名字可真漂亮,但她长得又干又瘦,好像个腊鸭壳子。不知她使了什么魔法,把那个胡君健和这位胡小姐的身份证相片弄到手的。”他吸了一口烟,停一会儿又接着说:“这女人真够厉害的哪,就是她把两张相片翻印下来,指定大毛这小子到南京告发了的。”他拼命显示自己是个老资格,对于军统特务的这一次行动含着轻视的口吻:“这些从南京败退下来的毛头小伙子太没经验,拿着照片跟着姓孙的司机出去盯人,开起队伍大模大样地去抓人,打草惊蛇!要是交给咱们警察局办,准不会有一个人漏得了网。”他很惋惜自己未能为主子立功,酸溜溜地说下去:“既然已经发现了胡小姐,又知道她是交通,那就应多派些人去盯她的梢。准会把经手的线索统统地盯出来,哪怕它共产党怎样高明,也可以钓出几条大鱼来。”另一个警察也起劲地、幸灾乐祸地插嘴说:“呸,他妈的那些毛头小伙子,也不过是为那20万美金急红了眼,手忙脚乱地就把这女人抓起来。可是这么一来恰好关上了大门哪,一切线索都给这女人堵住了。他们拿她有什么办法呀!把她打死。枪毙也不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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