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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仕在北洋·幕府二十年 第二章 汉滨读易(1)


  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

  武汉。汉滨读易者辜鸿铭。

  张之洞移督湖广,十一月,卸两广总督职务。十二月,辜鸿铭相随乘船经香港、上海,抵达武汉。此番张之洞移任湖广,与清末铁路争端直接相关。作为现代文明标志之一的铁路,在大清帝国的神圣领土上,其命运才真是曲曲折折、九弯十拐。修,是不容易,修起了,也没有好结果。铁路这玩艺儿仿佛带有西洋人的魔咒,天朝的龙子龙孙们生怕见到这个如此先进的庞然大物,习惯了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人们怎么容忍得了?

  早在同治年间,一帮洋务大员已深知铁路的妙用,李鸿章就多次上陈修筑铁路的好处,未能成功。开矿、修铁路,对于这个固步自封的帝国臣民来说,不是带来便利,而是性命交关的大事。

  大规模修铁路、开矿,必然会开动一个庞大的工程,打通无数的自然条件的阻碍,这恰是中国人最忌讳的。中国人为了此生的幸福,来生的安宁,修房造屋,有涉动土的事,小到像砌个炉灶,都要花去许多银子,请来风水先生。特别是安葬祖先的坟地,更是此生幸福与后代造化的关键,一定得兴师动众,千辛万苦,花去许多银子才请来正宗的风水先生看好地盘,买将下来。如今这一切,岂不是破坏了风水吗?

  中国人互相争斗,直到兵戎相见,大打出手,都会在手战、舌战、赤膊上阵之外,辅之以风水之战,刨祖坟,挖地脉,都是用惯了的。早在伟大的始皇帝时代,就发现西南有王气,遂命人在西南山中埋下大量的珍宝,以魇王气。而开国帝王们都不知干过多少刨祖坟、绝地脉的蠢事,且干得一本正经,干得认认真真。

  从更大程度上说,风水更是一方人们命运和前途所系,岂是动得的?看来,洋人到中国来修铁路,开矿山,是没安好心的。他们一定是想凿穿中国的龙脉,破了中国的风水,绝了中国的前途。1876年,英国人开办的怡和洋行,擅自修筑了从上海到吴淞的铁路,七月通车,引起举国惊恐,舆论大哗。十月,清政府只得以二十八万五千两白银高价买回该路,买回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它毁掉。1877年,中国大地上出现的第一条铁路消失了。

  中法战争后,清政府认识到现代交通和科技的重要,洋务大员力倡兴修铁路,却遇到一片齐声反对,障碍仍在。

  张之洞身历战乱,加之身边一帮洋务人材的影响,特别是辜鸿铭定期呈送的关于世界各国的资料,对西方工业技术和现代工业有了较深切的认识。于此铁路之争汹汹不已之际,张之洞独自上疏,认为铁路之利,非同小可,利在通土货,厚民生,征兵转饷尚在其次。着眼于铁路经济效益的认识,比那些主张者、反对者都高明许多,并且提出实际方案,认为宜从泸沟桥起,经河南,以达湖北汉口,开通泸汉线,开通此线有七大利,其要者为富国、强兵、利民。1889年,清政府在听取沿江沿海各督抚意见后,认为张之洞条陈各节所奏颇为详尽,业据一再筹议规划,方案周详,即可定计兴办。著派直隶总督李鸿章监修北段,南段由湖广总督监修。

  在这场争论中,李鸿章提出多年的铁路修筑之所以得不到支持,既在于他树敌过多,也有清政府防范淮系之目的。张之洞便成了一个可以接受的势力提出建议,因而予以通过。也是清政府以之平衡淮系力量的手段。遂命张之洞移督湖广。

  张之洞交卸两广总督职务后,经上奏朝廷得到皇帝上谕:“候选道蔡锡勇,山西候补道陈占鳌,候选知府沈嵩龄,广东候补知州凌兆熊,候补知县赵凤昌,江苏候补知县薛培榕,均著发往湖北,交张之洞差遣委用,钦此。”

  除了这些已有候补头衔,已入大清官级的官员们,非得经过正式调用外,张之洞还带了一大帮子幕僚。从广东带走一大帮子幕僚,对张之洞来说,乃情非得已。大清王朝选举任用官员:全归中枢,地方官员不得自己选拔僚属。为了解决地方行政的千头万绪,必需方方面面的人才,所以,地方官员不得已,多养幕僚,以备专务。

  张之洞在此世变日亟的势态下,也不得不储才幕府,以图洋务。辜鸿铭、梁敦彦就以幕僚身分,跟随张之洞到湖广总督府去了。

  张之洞对他的几位手下期许甚高,一行人坐船北上时,抵达汉口的前夕,张之洞慨然叹道:“吾辈鞅掌为常,转籍道路为休假,明日又将治官事,愿无忝六君子之称。”张之洞所谓六君子者:蔡锡勇、凌兆熊、梁敦彦、赵凤昌、辜鸿铭,还有张之洞自己了。可见张之洞对他一班手下期许之一斑了。

  张之洞一行到湖北后,从两广开始的洋务努力,在两湖之间,经过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和一班幕僚的精心策划,成绩也不容小觑,结出累累硕果。

  一、湖北炼铁厂。
  二、湖北枪炮厂。
  三、湖北纺织官局。
  四、采矿。

  蔡锡勇、辜鸿铭等精深的西洋知识对张之洞帮助极大。这些设施多用德国技师和德国技术,因此主办德文译事的辜鸿铭下了不少力气,出谋划策,搜集资料,监督洋员。

  在开采大冶铁厂时,就遇到德国技师首先将资料呈报德国政府,引来德国人的觊觎。最后在辜鸿铭的帮助下,严辞拒绝,但还是同意优先聘任德国技师。几经周折,1894年才告竣工,西方人大为震惊,视为中国觉醒的标记,惊呼“黄祸”来临:汉阳铁厂之崛起于中国,大有振衣千仞一览众山之势,征诸领事之报告,吾人预知其不可量矣。中华铁市,将不胫而走各洋面,必与英美两邦,角胜于世界之商场,其关系非同毫发,英美当道,幸勿以幺幺视之。……呜呼!中国醒矣,此种之黄祸,较之强兵劲旅,蹂躏老赢之军队尤可虑也。

  ——《东方杂志》第七年七期译西报《论汉阳铁厂装运钢铁出口将为欧美二洲实在之中国之黄祸》甚至预言。不久,湖北将成中国的匹茨堡、米克里斯布鲁及威斯法里亚。日本人更是惊叹不已:登高下望,使人胆裂,烟囱凸起,矗立云霄,屋脊纵横……是为二十世纪之雄厂耶!

  然而不幸得很,洋人的预言不仅没有实现,炼铁厂一帮长袍马褂的官员,到处指手划脚,最后竟成了彻头彻尾的不中不洋的怪物,终于步履维艰,落入日、德等国洋行的囊中,同李鸿章的北洋海军同一命运。

  整个工厂用的是全套西方人的技术,铁厂的总监工是英国人贺伯生和比利时人白乃富,总设计师是英国人约翰生。辜鸿铭一次同这几位闲聊,对铁厂的命运大肆感叹:“香帅办铁厂,好是好,可惜是只有模样,没有精神,终有一日会办不下去。”

  这几位洋大人不知他要发什么感叹,只是齐齐看着他,他却毫无顾忌,继续发挥下去:“香帅的铁厂,主管人员都是刮地皮而来,裙带风、贪污贿赂、靡费侵蚀,排场应酬无所不在,只不过是给官僚添上了挂名职位而已。”

  贺伯生点头答道:“先生为何如此看不起这铁厂呢?我看这铁厂就气壮如牛呢!”

  辜鸿铭当即发挥道:“这件事情,说白了,不过是徒有其表,不得精髓,单知道效法,只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不过依样画葫芦而已。据说,嘉道间,海禁初开,有一西洋人衣服破弊,找不到做衣服的西洋人,没办法,只好找个中国裁缝,问他能不能做西服,回答说,只要有样式就行。那西洋人拿了一件旧衣服去,过不几天,新做的衣服就送来了,剪裁缝制都没有差错,只是有一样不好。”三人一听齐问:“有何不好?”

  “那人拿起衣服,即看到背后剪去了一块,然后补上一个补丁。那洋人奇怪得很,问其缘故,答说我是照你的样式做的。”

  听得众人齐声大笑,辜鸿铭笑着说:“不仅香帅如此,当今中国锐意图新,事事效法西人,如制衣匠一般,只求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工厂之中,赫然一小衙门,衙门作风,不复知工厂与衙门有何区别。”

  辜鸿铭此论甚确,洋务之病恰在于此。张之洞在湖北主办的洋务企业多是这等命运,这也是清王朝的痼疾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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