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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是前年七月从上海到北京的,目前正在筹办一家自任社长独立的《京报》馆。这位名扬京城的大记者,思路敏锐,才情过人。他觉得在这武夫当道征伐不断的世道里,蔡元培居然要为平民举办夜校,这不仅是北大建校以来的奇迹,也是中国教育史上的奇闻。他想做一篇大文章,通过歌颂这一新事物来抨击时政,所以一早就起来为下午的采访找些背景材料。

  他看得兴起时,忍不住提起笔感叹了一声:

  “北大真不愧为大阿!”

  按照平时的采访习惯,他很快记下了几则有趣的小故事作为引子,简单地回顾起京师大学堂建立以来的历史。

  一是“洋教习救了大学堂一命。”说的是当年维新变法失败后,京师大学堂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据说是西太后见各国洋教习均已签订聘约,势难中断,不得不勉强保留。所以外传北大是靠洋人救下来的。

  二是“张百熙跪请总教习。”是讲身为吏部尚书兼管学大臣的张百熙主长大学堂时,为了请出桐城派领袖吴汝纶担任总教习,不惜身穿朝服,匍匐跪请这位国学大师出山。还说:

  “吾为全国求人师,当为全国生徒拜请也!”

  并答应了吴汝纶先去日本考察学制三月的要求。没想到老先生一去日本,因同情学潮,被人向清廷打了小报告,结果没多久便郁郁而死了,让显赫一时的尚书大人白跪了一场。

  三是“最短的就职演说。”还记得第一任大学堂监督张亨嘉就职时,师生们均得穿朝服,先向至圣先师孔子神位行三跪九叩首礼,然后向监督行三个大揖。礼毕,这位威严的张监督开始了他的就职演说。他是这样说的:

  “诸生听训,诸生为国求学,努力自爱!”

  总共才十四个字,真可说是一篇最短的演讲词。请问读者请君,还听见过再短于他的校长演说没有?

  四是“从请大人上课到今天的大人为听差上课。”以前的北大是一所官场养成所,听差对学生是要尊称老爷大人的。现在蔡元培敞开了教室的门,要请昔日的大人来给听差免费上课。还发动师生募捐为校役购买书籍,听说李大钊就带头捐了票银三元,而蔡校长一捐就是一百元。

  他准备从这里开始,展开正文,并对蔡先生作一次长篇访谈。

  汉花园里的丁香在清越的钟声中绽开了浅紫色的笑颜。下午一时正,二百三十余位校役身穿长衣,胸带花朵,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了文科第一大教室。

  大教室也像一位雍容华贵的老人,换上了新装。粉刷一新的墙上挂着鲜艳的五色国旗,在校役的队列旁,是一排由北大学生组成的教师队伍。讲台上,站着神情肃穆的蔡校长和负责校投夜班的徐宝瑾导师。还有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来宾。

  开学典礼由徐宝瑾主持,先由蔡校长率领众人向国旗行三鞠躬礼。再是全体校役向敬爱的蔡校长一鞠躬,最后向全体教师和来宾一鞠躬。

  接下去是担任修身、国文、算术和理科四门必修课的教授会主任傅斯年、罗家伦、张国焘和康白情分别报告教学安排。这些活跃的学生领袖,今天突然提前做起了先生,还成了各学科的教授会主任,脸上自然神采飞扬。张国焘这些日子老往李大钊的图书馆跑。李大钊一接受图书馆后就开始全面整顿,空下来就潜心研究马克思主义和苏联的十月革命。他的办公室自然成了师生们探讨布尔什维克,畅谈天下各种主义的场所。张国焘这位从江西萍乡走来的青年学生,一直胸怀着救国的大志,俄国革命的炮声,使他看见了中国的希望。尽管遭人耻笑,但他仍顽固地认为,要拯救中国必须建立一个政党,必须从发动农工做起。所以对办校役夜班,他特别卖力气。一有空,就钻进这些听差和门房的宿舍里海聊一通。他甚至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中国最早的社会革命活动家和工人领袖。对师生中那些满口音韵、训诂,一头钻进故纸堆的国粹派还真有点不屑一顾呢。

  蔡元培就在众人的期盼中开始了演讲。那镜片中细小的眼睛因喜悦而熠熠放彩,颧骨外突的脸在醇酒般的春风中微显红晕。他的声音在校役们听来是那样地亲切:

  “今天是北大校役夜班的开学之日,也是北京大学开办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改革。从前这个地方是不许旁人进来的,马神庙北大的门口就挂着一块匾,仿佛是威风凛凛的虎头牌。人们见了都知道这是学堂重地,只有大学学生同教员可以进去。今天,这种思想终于改变了,听差的也可以上学了,于是大学中的任何人,都有了受教育的权利。所以我敬请全校师生记住这个光荣的日子,记住我们肩负的责任。因为我们不仅要让北京大学每一位工友享受这种权利,还要逐步让全国的每一位公民享受这种权利。兴办平民教育是我多年的理想,也是改革北大风气的重大举措。我想通过齐心协力办好夜班,很快会在全校师生、工友之间形成一种亲密无比,平等相处的校风。另外,我也希望全体学员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学习各种知识。我想我们办学的初衷,一是为了有益于搞好现有的本职工作,不至于因为没有文化而闹笑话。二是为了将来从事新职业的需要。在座的多数工友还很年轻,像何以庄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今后发现一个我们一定使用一个。希望诸位以他为楷模,奋发努力,把自己培育成对国家有用的新人。”

  门房老刘头算是校役中岁数最大的学员了,他胸戴大红花,手捧教师们捐赠的新课本,新鲜得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张西望个不停。他发现何以庄正美滋滋地站在教师队伍中,穿着一件崭新的竹市长衫。这位个头瘦小的青年,见蔡校长又拿自己来勉励大家,眼眶里终于情不自禁地喷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从到了文科教务处后,一有空仍跑去原来的学生宿舍打扫卫生。晚上,常捧着一本《文心雕龙》,去向范文澜请教疑难之处。范文澜留校后又做了北大第一批研究生,正在埋头撰写一部重要的学术专著《文心雕龙讲疏》。就在上周五的下午,范文澜高兴地跑来叫他快去校长室,说:

  “蔡先生听大家都说你德行好,非常感慨地要为你写一幅对子呢。快去!”

  他是个羞于见大人物的老实人,那天胆怯地一进校长室,就见蔡校长正伏案为他用工整的隶书写下两句殷切的古训:

  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耘。

  他至今也不敢将先生的手迹装裱上墙张挂,只是在每天就寝前深情地看上一眼。今天,他激动地望着讲台上那位散发着圣贤气息的长者,觉得在北大,在蔡先生的心目中,更重视的是一种人格的教育。

  开学典礼结束后,邵飘萍以名记者的身份采访了蔡元培。那篇洋洋洒洒的谈访录在《申报》发表后,轰动了沉闷的中国,很快在各大高校流传开来。最精彩的还是其中一段,题为《蔡元培的大学理想》:

  记者:蔡先生,国外流传着大学校长为一校之魂的说法。据说一流大学的校长,都有自己独特的办学理想。不知您的看法如何?
  蔡元培:我同意你的看法,鄙人在国外考察教育多年,发现世界一流的大学有几点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是大学校长应是学术领袖和教育大家,而且校长的大学理想和人格往往决定了这所学校的学术地位和精神风格。所以一所学校的优劣关键看校长,而不应该责怪教师和学生。二是一流的大学往往拥有一批闻名天下的大师和高水平的研究基地。三是世界一流的大学,还必须像孟子说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四是必须有充足的教育经费,经费的重要性无论如何估计也不会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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