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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毛嫱、丽姬这样的美女,人见了都说她们漂亮,愿意与之亲近。但是,鱼见了她们,沉入水底,鸟见了她们,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急驰而去。人、鱼、鸟、鹿四个东西,究竟谁能了解天下之物的真情呢?谁也不能。在我来看,世人所重的善恶之分,是非之别,一片混乱,没有一点区别!)

  “说得真好!”公子牟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他又继续吟道: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我说的这些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至异之言。一万年之后,也许会碰到一位大圣,他能理解我的至异之言。

  我并不着急,一万年之遥,犹如旦暮之近。)

  “一万年,太久了!我就是这位大圣,我就是您的知音!”

  魏牟放下手中的帛书,自言自语道:“我要到宋国去,拜访这位了不起的人。”

  魏牟带着两位门客也没有与父王告辞,就出发了。历经两个多月,才来到宋国蒙邑。这天,他们来到庄周的家门口,只见一位白发苍苍、长须飘然的老人,端坐在门前的树下闭目养神。

  蝉儿在树上高唱着轻快的歌曲,鸟儿在树周围叽叽喳喳地击节伴奏。微风阵阵吹来,掀动着老人的胡须,就象垂柳轻柔的枝条。

  老人的面前陈放着一只几案,案上放着一把五弦琴,还有一只酒壶,一只酒杯。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慈祥、安逸、闲静、超脱的表情。那无数的皱纹,在述说着老人坎坷的遭遇,而那不易察觉的微笑,却又表明老人的内心,是那样的知足、那样的安然。

  他象一尊木刻,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他象是睡着了,远离这个有着蝉鸣、鸟鸣、风鸣的世界,而进入了一个无声、无形的浑沌之境。

  公子牟在一旁站立良久,静静地打量着这位老者。不用问,这肯定是庄周了。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已经告诉了公子牟。

  他曾经从七篇文章中感受过这股气息。这是鲲鹏的气息,这是蝴蝶的气息,这是庖丁的气息,这是王骀的气息,这是浑沌的气息。

  “目击而道存!”

  公子牟在心中暗暗自语。

  他在离庄周数丈之远的地方坐下,从门客手中接过五弦琴,边弹边低声吟唱:

  凤兮!凤兮!
  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

  琴声悠扬而轻越,歌声清亮而明洁,犹如一股清泉,流进了庄周的心田。他微微睁开眼睛,见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坐在自己的对面,弹琴唱歌。

  当年,庄周就是在蒙泽边唱这支歌时,认识了渔父的,因为这支歌,他与渔父成了忘年之交。为了纪念渔父,为了纪念自己少年时代的那种情怀,他将这支歌写进了“人间世”这篇文章。

  今天,庄周已到了渔父的年龄,而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却对着他唱起了这首歌。

  庄周听着、听着,自己也被感染了,他情不自禁地双手抚琴,和着青年一起唱道: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
  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
  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
  莫之知避。

  ……

  一曲终了,琴声嘎然而止。一老一少,都沉浸在歌的境界之中,两个灵魂在无声地交流。

  良久,公子牟离琴施礼,说:“晚辈中山国公子魏牟特来拜见先生。”

  “你我已神交于琴曲之中,何必再行俗礼。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莫逆于心。”

  两人相视而笑,就象“大宗师”篇中的真人们那样,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庄周挽起魏牟的手,同时招呼他的两位门客,一齐来到茅屋之中,并让蔺且与他们相见。

  分宾主坐定之后,魏牟先说:“先生,您的文章,读之令人忘俗、忘利、忘名,而神游无何有之境,比起孔子与墨子的言论来,真如天上之文。您是怎么写出来的?”

  庄周微微笑道:“我的文章,不是写出来的。”

  “不是写出来的?”公子牟诧异地问。

  “是的,我的文章是从心中流出来的,而不是从笔端写出来的。天地之灵气,盘桓于我的心中,慢慢地,它变成了一种图象,变成了一些故事,它非要流出来不可,就象天籁之自鸣。这就叫做‘充实而不可已。’”

  “噢。”公子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理解了,为什么庄子的文章那样自然天成,那样一气贯通。他又问道:“先生,您所宣扬的那种境界,确实十分迷人,令我陶醉不已。但是,要在实际生活中完全做到这一点,又是十分的困难。我读了‘尧让天下于许由’的那一段之后,真想远离宫廷,隐居于江湖。但是,还真难以割舍哩!

  “现在,我虽然身居于宋国的山野之中,但是,内心还不能完全忘掉高大的宫殿。这是为什么?”

  庄周说:“好样的!年轻人。你能毫无隐瞒地袒露自己的心声,说明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只有诚实的人,才能悟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

  “来,我告诉你。你要重生,将生命看得高于一切,这样,就会将富贵名利看得很轻。”

  公子牟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庄周说:“不要去控制自己,不要去强迫自己。控制自己,强迫自己,不但不能忘掉富贵,反而会使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受到压抑,这就是重伤,重伤的人,绝对不会长寿。”

  “那么,我该怎么办?”

  “不要急,慢慢来。只要有意于求道,精进不已,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的。”

  然后,两人又各自谈了一些所闻所见。庄周向魏牟述说了自己当年南游楚越时的经历。魏牟也向庄周述说了他与公孙龙那一次关于庄子文章的对话。庄周听后说:“公孙龙,我听说过这个人。他的诡辩完全钻入了死胡同,没有一点意思,我的文章,他那种人绝对看不懂。”

  公子牟在庄周家中住了数日,心情十分畅快。白天,他与庄周一起到湖边垂钓,或者在家中看颜玉母子编织葛屦,晚上,便与庄周通宵长谈。

  这天,公子牟对庄周说:“先生,您的文章在天下流传的太少了,很多人还不知道。我要回到中山国去,组织人力、物力,大批抄写,到各国去宣传。”

  庄周捋一捋胡须,摇摇头,笑道:“我看不必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不一样。天下人所读之书,大多为孔墨之书。他们代代相传,师授弟受。而您,又不聚徒讲学,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愿意为您的著作的传播效犬马之劳。”

  蔺且在一旁说:“公子,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这儿记载了不少先生平日所讲的寓言故事,所写的短篇文章,还有一些先生本人的事迹。能不能将这些与七篇文章一同发行?”

  “太好了!让我看看。”

  蔺且将厚厚一叠绢帛拿过来,递给了公子:“请公子过目。”

  公子牟粗略地翻阅了一下,惊喜地说:“这里头也有不少精辟的故事!”

  庄周见公子牟与蔺且如此热心,自己也有些心动了。著书还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读吗!没人读,这书不就成了一堆废帛了吗?

  于是,他离案而起,来到内室之中,从箧中取出他早年写的“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交给魏牟:“这是我的少作。我一直很喜欢它。你拿去,一同发行吧!”

  魏牟感激地说:“多谢先生!”

  “我不谢你,你倒谢起我来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魏牟带着庄子交给他的那些帛书,打道回府,直奔中山国去了。

  不久,各诸侯国的士人们,几乎人手一册《庄子》。庄周的书,流传到了天下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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