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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九


  “才五两,是不是太少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李太后皱着眉头说,“昨儿个咱去启祥宫看她母子,一问才知,她奶水不够,应该多给她吃点催奶的膳食儿。噢,光顾着说话,冯公公你也吃点儿。记得你喜欢吃枣面窝头,喝燕窝汤,这儿都有,你尽管吃。”

  “谢太后,”冯保小心从食桌上拿了一个枣面窝头,一边用手掰着吃一边说,“太后不用担心,奴才命奶子府增添了二十名奶娘,都是一等一的好身子。当然恭妃娘娘坐月子,膳食银早就该加,奴才今儿个下午就吩咐下去。”

  就在李太后与冯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时,朱翊钧早就狼吞虎咽吃得打起了饱嗝。这会儿接过内侍递上的漱口盅漱了漱口,插话道:

  “恭妃没奶水,怨不得别人。”

  “怎么呢?”李太后放下筷子问。

  “她不肯吃,她说吃多了会发福。”

  “她跟你说的?”

  “是。”

  “她这是讨你的欢心,”李太后抿嘴儿一笑,“怕长胖了,你不喜欢她,你应该劝她多吃一点。”

  “她不肯吃,劝也没用,朕且由着她。”朱翊钧一脸的不在乎,“她没有奶水也不打紧,反正奶子府里有那么多奶水,常洛就是长了十张嘴也吃不过来!”

  “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这样说话,不懂装懂!”李太后嗔怪地说:“别人的奶水再好,终究没有为娘的奶水甜。你小时候,奶子府还不是天天送奶来,结果怎样?你啜一口就吐了出来,哇哇哇乱哭,为娘的将奶头塞到你的嘴里,你立马就不哭了。”

  受此一顿抢白,朱翊钧干笑着不再辩解。见母子二人扯起野棉花来,冯保心里急得像猫子抓。他命令小火者把食桌抬出去,趁着朱翊钧剔牙李太后拭脸的空儿,咳嗽一声引题儿说道:

  “太后,用了午膳,您也该回慈宁宫打个迷盹了。看您走之前,还有什么话要对皇上说。”

  李太后立马明白了冯保说话的用意,并由此想到那一包缅铃。斟酌了一下,说道:

  “钧儿,今儿个做娘的到这儿来,并不是故意要找你的岔儿,而是为了提醒你,单独秉政,一定要谨慎。你一国之君,只须转一个念头,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升官发财,也能让成千上万的人蒙冤受屈,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往常谋断大事,你背后有张居正把舵。张先生一死,咱看你做的几件事不伦不类,倒像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

  李太后一口一个张先生,朱翊钧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噘着嘴咕哝道:

  “如今张先生死了,儿上哪里找他朝夕聆听教诲?”

  李太后被噎了一下,心想和儿子谈论家常嬉笑无碍,怎么一言政事就不顺气儿。本说讲了这句话就走,这时却改变主意又坐下来,不轻不重回了儿子一句:

  “张先生死了,冯公公还在呀!”

  “太祖皇帝爷立有法典,太……”朱翊钧本想说“太监不得干政”,但一见母后眼睛瞪得铜铃儿似的,底下的话便缩了回去,改口说道,“太监只能替皇帝管家,治国还得依靠外廷的文武大臣。”

  冯保知道照这么顶下去,又得白赔一个下午。他眼下最切近的目标是把张鲸除掉,但李太后不发话,他又不敢先说。为了把李太后的话引出来,他又说道:

  “皇上,你方才说的话,都是治国的大韬略,你能这样说,老奴听了高兴。老奴亲眼看到你长大,这决不是摆谱儿的话,太后可以作证。记得皇长子在启祥宫出生那天,老奴高兴得直掉眼泪。一看到这白白胖胖的小龙蛋儿,咱就想起了皇上小时候的样子。太后还记得吗?皇上两岁时,犯了百日咳,每天夜里不睡觉,闹着要骑马马,老奴只得哄着他,趴在地上当马。皇上你骑在老奴背上,双手搂着老奴的脖子,一骑半宿,老奴满地爬还不能停下,一停下你就哭。往往一个时辰下来,老奴两只膝盖在砖地上磨得破了皮,血流不止。但只要能哄着皇上高兴,老奴打心眼里都不觉得难受。日子过得真快呀,转眼间皇上也生孩子了,这叫老奴怎地不生感叹。皇上二十岁了,却已当了十年皇帝。张先生生前多次说你天纵英明,开创了大明王朝的中兴之象。老奴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如今你亲自柄政三个月,斟酌轻重缓急,辨别是非瞀乱、善恶纷挈,都能恰到好处,这都是难能可贵的明主之风。但是,皇上做下的诸如开籍王国光,撤换戚继光等事,老奴一边看了,又觉得匪夷所思。但转而一想,却是有迹可寻。”

  “迹在何处?”李太后问。

  “皇上既然亲政,肯定是想重新谋划措置,把万历新政培植得比张先生活着的时候还要好。皇上想展现雄才大略,这是好事,是天下生民的福气。但皇上亲政后的吏治措施,容老奴斗胆说一句,是被人利用了。”

  “被谁利用了?”仍是李太后问话。

  “张四维。”

  “这个张四维,”李太后噘着嘴,不满地说,“当初他人阁,不是张先生亲自推荐的么?”

  “是张先生亲自推荐,但人心隔肚皮,哪能样样都看得清楚?古时之奸佞,有搜罗美女误其国君者,有置毒于胙肉中,诬其太子者,这些人秽行恶绩未败露之前,哪个不是极尽谦卑之能事?远的不说,就说高拱在隆庆皇帝爷面前,还不是一味的奉承?待到隆庆皇帝爷晏驾,这高胡子对皇上这位新主子,却是气势汹汹露了本来面目。如今张四维何尝不是这样?张居正在世时,他小心谨慎曲意逢迎,放屁都怕打出屑子来。但自担任阁揆以来,就迫不及待唆使门生连发劾折,对张居正生前器重的人必欲除之而后快。如此祸延干臣,毒及忠良,机枢失衡,欺诬可见,皇上岂能不谨慎思之!”

  冯保的这席话,在胸中蓄之既久,一旦出口,则如银瓶泻水。朱翊钧此前从来没有听到冯保如此长篇大论议论国事,不由得对他的敬畏又增加了几分,就在他母子二人还来不及反应时,只见周佑把头探进来看了一下,李太后问他:

  “你有何事?”

  周佑站在门口说:“遵皇上的旨意,游艺斋里的戏台子已经加宽了:教坊司的管事牌子来请示,今儿晚上南京戏班子来演出,要不要动用他们的乐手。”

  不等朱翊钧开口,冯保抢着回答:“南京来的戏班子,琴箫笛鼓一应儿配齐了,教坊司的乐队就用不着了。”

  “奴才知道了,这就去复命。”

  周佑说着车转身出门,刚跨过门槛儿,听得朱翊钧喊了一声“回来”,忙捉住脚,复又进门。朱翊钧对他说:

  “传朕的旨意,立即派人通禀武清侯李伟、定远伯王伟、驸马都尉许从成、定西侯蒋佑等,今晚上都带家眷,进宫来陪两宫太后看戏。”

  “奴才遵旨。”

  周佑颠颠儿去了。李太后见儿子始终不忘几门至亲,心中自生了温情。又见他使唤底下奴才,显得从容威严,便觉看惯了的“小皇上”到底是长大了,叹了一口气,又接着先前的话题说:

  “钧儿,冯公公是你的大伴,这份感情不是一般人能够取代的:也惟有他忠心耿耿,敢批你的‘龙鳞’。他说你对张四维偏听偏信,咱看你那样子,倒是不服气。”

  “母后,朕对大伴的话,从来都是用心来听。方才的话,儿的确有如灌醍醐之感。不过,大伴今儿个当您的面,才说张四维的不是,此前,从来没听他扬声儿。”

  朱翊钧这几句话以守为攻,倒把冯保弄得很尴尬。他知道绕过皇上去找李太后已是多有得罪,但这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做,此时只得赔小心说:

  “皇上,你方才吞回去的那半截子话,奴才心下明白,洪武老皇帝开国时就有明示,内廷太监不得干政,老奴若主动向您道张四维的不是,岂不有干政之嫌?”

  “大伴行事倒是极有分寸,朕也懂得咎取一时,怨接千载的厉害。”朱翊钧明是褒奖暗是揶揄,“昨日,张四维给朕写了一个密帖,专道你的不是,咱一看荒诞不经,随手就撕了。”

  “他说的什么?”李太后问。

  “他说,大伴派人到山西蒲州他的老家,鬼鬼祟祟要挖他的祖坟。”

  “挖他祖坟做甚?”

  “外头人哄传,张四维拜相,是因为祖上坟茔葬到吉壤上,挖了他的祖坟,就破了张四维的宰揆之命。大伴,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简直胡说八道,”冯保没想到这件事居然露风,张四维借此到皇上面前告状,顿时老羞成怒说,“这张四维身为阁揆,竟编造出这等谎言蒙骗皇上,究竟是何居心?皇上若相信这无耻谰言,老奴只得辞职。”说罢,竟自伤心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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