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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八


  “没有。”

  “既没有勘查,就仓猝将王国光削职,这正好应了那句话,原告一状,被告该死。”

  朱翊钧不服气,咕哝道:“杨寅秋的折子,并非捕风捉影。王国光在儿登极之初,出掌户部,为朝廷理财,的确功不可没。但自改任吏部后,他的心态就变了,除了张居正,任何人的话他都不听,甚至对我这个皇上,他也是能敷衍处且敷衍。儿总结前朝经验,治国重在治吏,治吏重在诠选天官。张居正生前也对儿说过,天官不可久任,久任则难防其结党营私。儿基于以上考虑,便准了杨寅秋的折子。”

  李太后用心听着,觉得儿子毕竟长大了,已懂得驭人之方。但这点依葫芦画瓢的技巧,还过于笨拙,取不到收摄人心的作用。想了想又开口问道:

  “蓟镇总兵戚继光远调广东,又是谁的主意?”

  “兵科给事中顾允的建议。他说将官久任,不利朝廷控制。儿觉得有道理,就准了他。”

  “你知道蓟镇总兵的职责吗?”

  “知道,凭借长城抵抗异族入侵,拱卫京师。”

  “是啊,”李太后眸子一闪,沉吟着说,“蓟镇总兵事权之重,为天下总兵之首,广东总兵事权之轻,放到全国讲,终是个垫底儿的差事。往常总听张先生讲,戚继光是我朝第一名将,与辽东总兵李成梁两个,可谓是擒龙伏虎的顶尖儿人物。如今,你安排他到广东岭南去对付几个海盗,这不是拿金扇子拍苍蝇吗?”

  朱翊钧再不济也当了十年皇帝,焉能不懂李太后所说的这番浅显道理?但他有一层心思不敢向母亲袒露,调离戚继光的所有理由都只是幌子,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因为他是张居正的爱将。朱翊钧暗中正在加紧准备清算张居正,若不把戚继光先行撤换,万一这个敢作敢为的大将军领兵反了京城,自己最好的出路,大概也只能学建文帝钻阴沟儿逃走。恰在这点上,张四维与他不谋而合,因此才有顾允折子的出笼。他批准这道折子时,也估摸过有朝一日母亲会追问,故想出了一条搪塞的理由,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只听他高声嚷了一句:

  “母后,这戚继光,儿就是信不过!”

  儿子冷不丁冒出这句话,倒把李太后吓了一跳,追问道:“你怎地信不过?”

  朱翊钧看了看双手按着膝头坐在凳儿上的冯保,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敏感的冯保猜测到朱翊钧的心思是要他离开,好单独与母后讲话,遂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说道:

  “老奴坐在这儿不合适,请太后与皇上容老奴告退。” 朱翊钧正想说“大伴请便”,还未开口,李太后抢先说道:“冯公公,你不要走,今儿个议事少不得你。”冯保得了懿旨,又一锚儿坐了。朱翊钧本想避嫌,见太后这个态度,也就不顾了,索性捅穿了问:

  “母后还记得万历四年冬天的棉衣事件吗?”

  “记得。”李太后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当年朱翊钧跑进乾清宫院子双手举起一件渔网般破棉衣的情景,狐疑地问,“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这件事情,儿一辈子都忘不了,”朱翊钧一跺脚,眼眶里竟挤出了泪花儿,他看着李太后说,“母后,咱外公武清侯和舅舅李高,为了这棉衣事件,丢了多大的丑啊。往常,咱外公一天到晚乐嗬嗬的,从那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仿佛欠了人家债似的。舅舅李高也常常摇头叹气,说他是‘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绳’。儿当时主张不徇私情,彻查棉衣事件,所以连下严旨,抓了胡自皋,杀了邵大侠。虽然过去多年,从今天看,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问题是,这件事的几个当事人,王崇古一年后就得到提拔,当了户部尚书,当时的兵部尚书谭纶,也没有受任何处罚,唯独咱的外公,倒成了众矢之的。因此,儿一直怀疑,戚继光将这件事捅出来,其真正的目的,在于震慑武清侯。”

  朱翊钧以“情”动人的一席话,一下子牵起了李太后对往事的回忆:自棉衣事件后,她的父亲武清侯一家,好像短了水的秧苗,整日价蔫耷耷的,终没个茁壮的时候。这二年,李伟年纪大了,犯了胸口痛的病,很少来宫中走动,李太后偶尔相见,看着老父亲木讷拘谨的样子,心里头便很过意不去,总想着欠了父亲的一份情,却又不知道欠的什么。现在听儿子这样一说,她才霍然而悟。儿子惦记着外公家的遭遇,这一点令她感动。但她凭直觉,又感到儿子将戚继光调离蓟镇并非完全是为了替武清侯出气。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似乎隐藏了什么。退一万步讲,儿子即便是真心要替外公打抱不平,也是可想而不可做的事。因为在棉衣事件上,武清侯毕竟有贪墨之嫌。当时如此处置,的确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有效地遏止了官场上愈演愈烈的贪墨之风。倘若现在予以纠正,势必会引起朝野非议,天下人就会扪心一问:怎么张居正一死,他一手调教的英明之主就突然间变成了昏君?李太后左思右想,觉得儿子出此下策,肯定是被人灌了迷魂汤。她脑海中顿时浮起了张四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于是问道:

  “你方才说,建议将戚继光调离蓟镇,是兵科给事中顾允的主意?”

  “是的。”

  “这么说,是你授意顾允上的这道折子?”

  朱翊钧意识到母后是在绕弯儿套他,连忙矢口否认:

  “不,儿从未授意。”

  “既不是你的授意,你怎么能说是替你外公出气呢?”李太后自以为找到了破绽,叮了一句,又道,“听说这个顾允,是张四维的门生。”

  “这个,儿不知道。”

  “你不知道,咱知道!”李太后两道泼辣的眼光扫过来,朱翊钧如同挨了火烫,赶紧低下头去。只听得李太后斥道,“张先生一死,你就失了管教,在做娘的面前,都敢说假话!”

  李太后情急中骂了一句狠话,骂完了又觉伤心,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朱翊钧多年都没听到过这么严厉的训斥,顿时吓得脊背上一溜儿淌下冷汗。想辩解半天找不出话头,急得两手抽风似的打颤,嘴里喷出一个响亮的嗝儿,接着一声一声的打噎。见这情景,冯保连忙喊来周佑,吩咐道:

  “你快去内药房,取一小瓶胎衣粉来。”

  听冯保这么一说,李太后猛然记起打噎是儿子小时候常犯的毛病,只要一受惊吓,就一抽一抽地打嗝,半日都不得停止。后来,还是冯保寻了个偏方,说是用猫儿产崽留下的胎衣,晒得收水后再用瓦片烤干研成粉末,一打噎就用它兑蜂蜜泡水喝,百治百灵。朱翊钧长大后,再没犯过这毛病,没想到现在一急又回到儿时。李太后生气归生气,此时又赶紧起身,帮儿子轻轻地捶着后背。这当儿周佑已是如飞跑来,守候在门口的冯保连忙接过胎衣粉亲自冲泡调温给朱翊钧服下。一半是药效一半是心理作用,不一会儿,朱翊钧就止住了打噎。李太后这才长吁一口气,又坐回到绣榻上。

  经过这一番折腾,西暖阁里的几个人都觉得疲乏。李太后口干舌燥,命内侍送上一杯冰糖菊花水,正啜饮着,只听朱翊钧说道:

  “本说去看菊花,却没想到这么快已过正午。母后,您能否留下来,儿陪您用一顿午膳?”

  冯保一旁听出皇上并不想真心挽留,心里头暗自焦急,李太后虽然将儿子训斥了大半天,听着过瘾却又不落实,就好比肚子饿了吃西瓜,越吃越饿。他生怕李太后不肯留下来,抢先说道:

  “太后好长时间没有和皇上一起用膳,今儿个既然来了,又正好逢着重阳节,正该在一起吃顿节饭。”

  李太后本有睡午觉的习惯,正说要走,但冯保点明今天是重阳节,她就不好意思离开,便道:

  “那好,钧儿,有什么吃的?”

  朱翊钧本想支走母后,却被冯保使了绊子,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老狐狸”,明里却笑着回答母亲:

  “儿的膳食儿,都由御膳房安排。他们做什么,儿就吃什么。”

  “你一向挑食儿,吃白菜只吃叶子不吃梗儿,吃鸡蛋只吃白儿不吃黄。让御膳房自行安排,谁知道你的这些毛病?"

  冯保插话说:“启禀太后,皇上的口味习惯,御膳房的那帮奴才,没有一个不知晓。”

  “都是你调教的?“

  “老奴服侍皇上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皇上的习性?”冯保说着又补了一句,“看着皇上吃得好睡得香,老奴心里头舒坦。”

  说话间,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已领着几位火者抬了食桌食盒儿进来,各类菜肴摆出来,大大小小有三四十样。李太后因逢三六九日吃花斋,饮食清淡,见了这多油腻的馔食儿,便觉头晕,问朱翊钧:

  “每顿饭上这么多菜,你岂不挑花了眼?”

  “还好,儿只吃眼前几道菜。”

  “吃不了那么多,就该减几道。一国之君,该给老百姓作出表率,任何时候都不可养成挥霍的习惯。冯公公,你抽空儿到御膳房打个招呼。”

  “奴才遵旨,”冯保品味着李太后的话,笑道,“启禀太后,这事儿也难怪御膳房。”

  “为何?”

  “皇上膳食儿标准,额有所定。当时太后与皇上一起住乾清宫时,最初的膳食银是每顿十两,后来加到十五两,今年八月起,又加到了二十两。国泰民丰,国库里的银子多了,皇上就该吃得更好一点。老奴指示御膳房的牌子们,这二十两银子,一厘一毫都得让皇上吃到口,谁敢从中克扣贪便宜,老奴扒了他的皮。”

  “冯公公管理有方,咱看这席面儿,倒还像不止二十两银子。”李太后挑了一小碗面条拌了一匙炸酱慢慢咽着,忽然间记起了什么,又问,“恭妃娘娘那里,每顿多少伙食银子?”

  “五两,这也是规定,妃子娘娘比皇上的膳食银要少四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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