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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经这一提醒,朱翊钧马上就记起来了:昨日,御花园的莳花火者给乾清宫搬来了几盆芍药,其中有一株绿芍药极为名贵。斯时花朵欲开未开,花瓣绿如翡翠,朱翊钧很是喜爱。盯着看了好一阵子,叹道:“此花真是好花,只可惜栽花的盆子太差。”孙海在一旁应道:“万岁爷说的不差,常言道好花插在牛粪上,是极为恶俗的事:这只盆子,奴才看和牛粪差不多。”朱翊钧说:“你传旨御花园,将这花盆换一个。”孙海咽一口唾沫,回道:“御花园的盆子,都是从景德镇烧制运来的,哪有好的。要换,得换个宋朝的均瓷。”“均瓷,”朱翊钧眼睛一亮,“听人说,均瓷的窑变最为珍贵,这是骨董,上哪儿拔去?”

  孙海诡谲一笑:“有倒是有,在棋盘街一家骨董店里,奴才看见一只均窑的大红窑变花盆,若是买来配这株绿芍药,倒真是十分般配,就是贵点儿。”“要多少银子?”朱翊钧问。孙海答:“奴才问过,店家要二百两银子。”朱翊钧心下思忖:“花二百两银子买一只均窑骨董花盆,说贵也不算贵。”心下已判了肯字,嘴上却说:“做生意哪有一口价的,你去和店家还还价,能降多少就降多少。”孙海答道:“万岁爷你给个底价,奴才去跟店家磨磨嘴皮子,看能不能谈下来。”朱翊钧想了想说:“最多只能出一百五十两银子,你去谈,若谈得下去,朕再赏你十两银子。”孙海当下领命而去。

  现在,听说孙海已把花盆弄了回来,朱翊钧满心高兴,急忙问道:

  “花盆在哪?”

  “在西暖阁中,绿芍药也换栽了进去。”

  朱翊钧随着孙海走进西暖阁中,只见那只花盆,正搁在大文案旁边的黄梨木花架上。这只花盆大约口阔一尺八寸,通体猩红,窑变后的蚓线,丝丝缕缕透着温润的孑L雀蓝。朱翊钧只是拣耳朵知道一点窑瓷的知识,若稍稍深究却还是个门外汉。但这件均瓷毕竟与众不同,他一看就非常喜欢,他摩挲着花盆,问道:

  “孙海,你多少银子买下的?”

  “回万岁爷,奴才谨遵旨意,实花纹银一百五十两。”

  “怎么样,生意还得谈吧,”朱翊钧得意地说,“商家都心黑,若不杀价,岂不让他白白多赚走五十两银子。”

  孙海猴儿精,昨日里撺掇皇上买均窑的花盆,就蓄了心思要赚一把黑钱。那只盆子他早去寻过价,店家报的是三十两银子,他对皇上说要二百两。皇上开出的底价是一百五十两,外加十两赏银。凭皇上的旨意,他去内廷宝钞库领出了一百六十两足称纹银,实际上只花去二十两,就把这只花盆买回来了。办这一趟小差事净赚一百四十两银子不说,还落得皇上的褒奖,孙海心里头美滋滋的,笑得嘴角都扯到了耳朵根子上。

  “万岁爷何等英明,”孙海奉承道,“奴才按万岁爷的吩咐到那家骨董店,把价钱报给店家,他见我成心要买,就死活不肯降价。奴才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不肯降价,爷就去另一冢,均窑的花盆,又不只你一家有。’说着拔腿就走。一百五十两银子的生意,也算是一宗大买卖,店家岂肯轻易放过?店家又赶出门,生拉硬拽要我回去,赔了许多小心,要我多少加一点,我头摇得货郎鼓似的,咬着牙说,‘一两银子也不加,你不肯卖,爷就走人。’店家无法,只好答应了奴才的开价。一百五十两银子,抱回这只均窑的极品花盆。”

  孙海信口胡诌出的买卖过程,朱翊钧听了分外高兴,随口夸赞道:

  “看不出,你孙海还会做买卖,将来有机会,碰上合适的内廷采购的差事,朕委你一回。”

  “谢万岁爷,”孙海乐得屁颠屁颠的,两片嘴唇更是如同涂了蜂蜜,“其实,奴才这点本事,还不是万岁爷调教出来的。俗话说棒槌挂在大路边,三年也会学说话,奴才在万岁爷身边六年,再蠢的人,也都开了窍了。”

  朱翊钧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绿芍药翠绿的花瓣,一边问:

  “听说棋盘街有上千家店铺?”

  “那可不是,万岁爷您没去过?”

  “朕哪里能随便走动呀,”朱翊钧说着叹了一口气,“朕九五至尊,除了到天坛祭告天地,到先农坛示耕祈雨,平常哪能随便离开这紫禁城。”

  “别处不说,就这棋盘街,万岁爷您真该去看看,天下百姓都夸您万岁爷登基后,四海升平物阜人丰。究竟升平到什么样儿,您万岁爷自己反而不知道。”

  “是啊,”朱翊钧抬眼看了看午门方向,不无艳羡地说,“孙海,朕说起来是皇帝,天下都是我的,但真正属于我的,只有这紫禁城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说到这方面,朕还不如你这个奴才,可以自由出入紫禁城,见识外头的好处。”

  孙海虽然羡慕皇上的富贵威严,但对他这种“划地为牢”的生活也颇为同情。于是眨巴着小眼睛出鬼点子:

  “万岁爷,要不,趁哪天晚上,奴才带您出去,到棋盘街耍看耍看?”

  朱翊钧心中一动,想了想又道:“这哪儿能行,你不知道母后,还有大伴,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哪!”

  “这倒也是,”孙海一心要逗得皇上开心,鼓突着腮帮子左思右忖,又说了一个主意,“要不,咱们把棋盘街搬到紫禁城里头来。”

  “又说疯话,一条街如何搬得进来。”

  “不是真的搬棋盘街的房子,是搬生意。”

  “啊?”

  “咱们紫禁城里头,二十四监局的内侍火者,外加六个女局的宫娥采女,拢起来也有上万人。择个日子,让他们像外头赶集那样,既有卖东西的,也有买东西的。大家找乐子,皇上也正好趁此机会,领略领略棋盘街的风俗生意,调教调教我们这些奴才。”

  “晤?这倒是个好主意。”朱翊钧眼睛一亮,“这事儿不单好玩,还有意义。朕去奏明母后,说不定她也会同意。”

  两人谈兴正浓时,却见门帘儿一晃,冯保双手捧着折匣,一脚踏进门来。

  “大伴!”

  朱翊钧尊敬地喊了一声。不知为何,对这位面团似的老公公,他总是心存畏惧。

  冯保一见朱翊钧与孙海两个都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下就不愉快。当着皇上的面,他对孙海训斥道:

  “看你这样子,浑身都没四两骨头,在万岁爷面前嬉皮笑脸的,成何体统!”

  孙海心里头恨死了冯保,却又惧怕他的威权,这会儿挨了骂,半个字也不敢吭,悻悻然退了下去。

  每天上午辰时一过,冯保就会准时到西暖阁,将通政司送进司礼监的要紧奏折文书分门别类陈请皇上过目。孙海一走,冯保就把折匣放在大文案上,朱翊钧觑了一眼,懒洋洋地问:

  “今儿个有什么要紧的?”

  “最要紧的有三道,老奴都写好了节略。”冯保说着,从匣中拿出三份奏折呈了过去。

  坐在文案后头的朱翊钧,接过来浏览了一遍:第一份折子是山东巡抚杨本庵呈上的题本,奏衍圣公进京面圣事。自永乐皇帝定都北京,朝廷就应当时的衍圣公请求,恩准他每年进京觐见皇上一次,自此著为永例。杨本庵在题本中呈奏,现六十四代衍圣公每年借进京面圣之机,携带大量人丁,车装马驮沿途强卖私货,这么多人住的都是一个子儿都不花的驿站,磨磨蹭蹭耗去半年时间,旅行费用全由官府供给,沿途做买卖的收入却尽饱私囊,因此扰官扰民影响恶劣。杨本庵建议改衍圣公一年进京一次为三年一次,并限定每次路途往返不得超过三个月,随行人员也不得超过三十人,并禁止其生意买卖以免辱没斯文;第二道折子是南京户部公本,详奏南直隶去年开征子粒田税银的收人情况;第三道折子是新任漕河总督潘季驯的题本,请求朝廷拨款开挖长芦二十里河道引淮济漕。

  朱翊钧读过折子后,首先拿起杨本庵的那一份,问冯保:“这个衍圣公,一路上都卖些什么私货?”

  “老奴也不大知道详情,听说都是孑L府的出产,孔府地里有枣儿,制成蜜枣,高粱一年也收不少,拿来酿酒,一年也能卖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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