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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张居正②水龙吟·第三十二回 礼部请银心怀叵测 命官参赌为国分忧

  金学曾跟着司务穿过两重院子来道王国光的值房,跨过门槛 纳头便拜。进门之前,因打架使了力气周身冒汗,他随手把头上的乌纱帽朝上推了推,为的是揩拭额头_上的汗珠。没想到如此一来却在磕头时出了问题,因下跪伏身太快,那顶没有戴紧的乌纱帽竟冲出去掉在地上。金学曾看着帽子不敢伸手云捡,只得乌眼鸡似的慢慢伸头前去想把那帽子勾起采。他一面伸直脖子做这动作,一面高声唱喏:

  “卑职九品观政金学曾叩见首辅张大人和部堂王大人。”

  报过了家门,那顶乌纱帽却被他的脑袋越推越远。那副滑稽样子,逗得两位大臣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采。王国光说道:

  “你别现世宝了,快把帽子捡起戴上。”

  “谢部堂大人。”

  金学曾赶紧拾起帽子戴正,挺身直跪。王国光见他官袍斯烂,又把脸沉下来问:

  “为何打架?”

  “为的是替部堂大人泄愤。”

  “你说什么?”王画光惊问。定睛看去,只见金学曾一张白皮 瘦脸绷得紧紧,于是斥道,“本部堂有何愤怒,要你这九品观政帮着宣泄。”

  “部堂可以对卑职不屑一顾,但卑职既观政户部,却不能不为部堂解忧。”

  “啊,瞧你还振振有词,”王国光望了一眼正专注听着对话的张居正,又问道,“你和谁打架?”

  “礼部六品司务纪有功。”

  “为何要打?”

  “他来咱户部要钱。”

  “他为什么要钱?”

  “说是有急用,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

  “他要钱与你何干?”

  “与卑职虽不相干,但卑职却不能不气。”金学曾也不管两位大臣的脸色,顾自说了下去,“这个礼部,好像是成心跟咱户部过不去。胡椒苏木折俸,它那里吊死了一个六品主事,礼部的佐贰官王希烈便借故挑头闹事。其实,童立本之死,主要原因不在胡椒苏木折俸上。可是……

  “等等,”张居正打断金学曾的话,追问道,“童立本之死,难道还别有所因?”

  “是的。童立本上吊那天散班之前,王希烈找童立本谈了一次话,将童立本自陈不职的揭帖退回给他。说是他在上两宫尊号一事上违悖圣意,坚持不肯给李太后加慈圣二字,揭帖中应将此事写进。童立本当时就急了,申明这是你部堂王大人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如今怎好让他去当替罪羊。后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童立本从王希烈值房里出来,已是面如死灰,当夜就悬梁自尽了。”

  这可是童立本死因新说,张居正顿感兴趣,问道:

  “此事你从何处听来?”

  “礼部仪制司的司郎大人,是卑职的同乡。如上所言,都是他亲口告知。”

  “好,你且坐着继续讲。”

  “谢首辅大人,”金学曾从地上爬起来,觅了凳儿坐下,接着说道,“方才说到礼部,一是借童立本之死闹事,矛头就对着咱户部,他们不管太仓银已经耗竭净尽,只一味地寻衅闹事。其二,由礼部官员代收的泰山香税银无端地克去一半,天下赋税若都是这样一种收法,首辅大人意欲开创的万历新政,岂不是一句空话 ?其三,今日这位纪有功,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说是礼部有急用,那副傲慢样子,倒像是债主,户部欠着他的。因此卑职实在怄不过,言语上争论几句,这纪有功竞冲上来封卑职的衣领子,卑职不甘示弱,于是扭打起来。”

  听这一席话,再联想到储济仓事件,王国光对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九品观政竞有了几分好感,不知不觉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咆哮公堂,殴打来衙门办事的官员,怎么说都是你的不对。本部堂申明纪律,要给你罚俸三月的处分,你服也不服?”

  “不服。”金学曾断然回答。

  “为何不服?”

  “是纪有功先来打我。”

  “那是因你伤言伤语撩拨了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乃古训也。卑职谨遵古训只是动口,有何过错?”

  两人顶起牛来。看到金学曾鸡公比势的样子,王国光又好气又好笑,对坐在身边的张居正说:“首辅,本部堂治部无方,竞出了这样一个叫鸡公。”

  张居正微微一笑,问金学曾:“你方才说礼部前来要钱的官员叫什么?”

  “纪有功?”

  “他为何要钱?”

  礼部代收,过手的活水钱,可以先花了再说。这回杨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用卑职饶舌。如果说这两项收入要上缴国库,做起手脚来还有所顾忌,那么第三项收入,就完完全全不受监控,成了他礼部的私房钱。”

  说到这里,金学曾只觉口干舌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的嘴唇。王国光吩咐书办给他端了一杯凉茶,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又接着讲道:

  “这第三项,便是花捐。洪武皇帝建国之初,便建立了官妓制度,除了淡烟轻粉十六楼,还有大量的乐户。乐户每年须得纳税,称为花捐。花捐月收一次,也归礼部征收。洪武皇帝创立此制的本意是,用花捐的银子来解决每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花捐每年多则上万,少则七八千两银子。而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也正好三万两银子左右。两两相抵若有亏损,再由礼部咨文申请补额。从正德朝开始,每次会试之后,几乎没有一次礼部不申请补额,少则一千两千,多则三千五千。户部因想到士子功名不易考试事大,每次并未认真审核就批准照行。如此一来,便让礼部找到了一个玩猫腻的窍门。一方面,每年征收的花捐究竟是多少,从来没有人认真查验过;二来每次会试用银是一个明账。这其中到底是亏是盈,近百年来一直是本糊涂账。上次会试是隆庆五年,如今过了一年,礼部积存的花捐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可是,现在礼部堂官却放着这大一笔银子不用,反倒咨文户部申请五百两用银招待朝鲜礼官,这简直成了财主找叫花子讨银子,不是居心叵测又是什么 ?现在,若是派人到礼部查账,查不出问题,就卸下卑职的脑袋!”

  金学曾这长长一篇议论,意气风发洞察幽微,说得两位大臣心里头直声叫好。王国光一方面把个礼部恨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在盘算如何去把那笔花捐收缴过来以解燃眉之急。张居正压抑了多日的怒气这一下更被撩拨得火烧火燎,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给王希烈一个下马威。正在这时,司务又进来禀报:

  “首辅大人,部堂大人,杨用成的帖子已经写好,请问该如何发落?”

  司务说着就把三张墨迹未干的揭帖递了上来。张居正接过往案几上一搁,吩咐道:

  “去把杨用成带过来。金学曾,你暂到耳房回避。”

  金学曾踅到耳房,与书办还没交言几句,便见杨用成随着司务蔫头耷脑走进值房。此时张居正一双犀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弄得这位泰山提举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

  “好你一个杨用成,人叫不走,鬼叫飞跑,自己犯了天条,还敢跑到户部来叫嚣赌狠。如此张狂,就少不了你的惩处!”张居正先给一顿杀威棒,接着又问,“五千两香税银的去向,可否在揭帖里交待明白 ?”

  “大、大致明白。”杨用成汗如雨下。

  “什么大致明白,哼!真是拈根灯草,说得轻巧。我告诉你,五千两银子的去向,一分一厘都得交待清楚。户部将委派专人复查,若查出你从中有贪墨行为,哪怕是一两银子,也一定严惩不贷。”

  “是,是。”

  杨用成唯唯诺诺,已是面色蜡黄如芒刺在背,额上滚下豆大汗珠,张居正鄙夷地盯着他,又道:

  “你现在回去,不要离开京城,等候听参。”杨用成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张居正又把他喊住,问道,“你是何日来京的?”

  “八月初三。”

  “啊,已经来了四天。为何昨日才到太仓交付银两,前两天干什么去了。”

  “这,卑职会了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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