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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王国光所言之事,张居正也是久萦于胸。这种人事管理上的弊病,不仅反应在户部,就是兵部工部等其他各大衙门也都有。管事的管不了人,管人的又不管事,导致靡政绵延法令不畅。一些任事之臣想有所作为,往往是处处受掣,未建其功而谤议四起。张居正早就有心改革,只是一时无暇顾及。现在王国光既然提了出来,他觉得让户部带个头先行改革也好,于是问道:

  “你觉得应该如何更改?”

  王国光答:“再不能让地方代收,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各大税关的征税御史。”

  “这一建议甚好。汝观兄既然已想得透彻,我看事不宜迟,赶紧操办才是。不过,此体制从开国之初沿袭至今,虽然扯皮拉筋,各衙门也都习惯了。一朝更改,各地方州府少了一块肥肉,肯定会强烈反对。所以,这里头的困难要想得多一些。我看,这十大税关的主政者,级别也不能太低。否则一到地方,那些知府还会居高凌弱,衙门之间龃龉更多。总之,你要想得细一些。待呈报皇上取得旨意之后,再会同吏部一同详议,一俟确定便成制度。”

  张居正思路清晰分析入微,王国光听了颇为振奋,接着问道:“这十大税关的人选,是由户部主持选拔还是由吏部?”

  “当然是由户部,”张居正斩钉截铁回答,“既然要改,就索性改得彻底一点,户部选官,吏部派遣并给关防,就按这一思路办理。汝观哪,这十位官员的人选你也得慎重物色,依仆之见,他们既要擅财政之长,又要能独挡一面勇于任事。”

  “难就难在人上头。”王国光摇头叹道,“如今这世道,要想找个真正的人才,真是比登天还难。”

  “不会难到这种地步吧,”张居正笑道,“常言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还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都是选材之道。只要我们不拘一格,人才总是找得到的。听说你户部里头,就有一个怪人。”

  “谁?”

  张居正还来不及回答,忽听得本来寂静的院子里突然一阵喧哗,间或还听到尖锐的斥骂声。在耳房里当值的书办闻声迅速跑了出去,顷刻又疾步踅回来,禀道:

  “王大人,有人在前院里打架。”

  “什么人如此放肆?”

  “是观政金学曾,和礼部前来的官员打起来了。”

  “怎么,是杨用成?”

  “不是,是另一个。”

  王国光正欲发作,却听得张居正先说道:

  “这个金学曾,果然是个惹事之人。”

  “首辅认识金学曾?”王国光愕然问道。

  “不认识,但听说过。仆说的怪人就是他。”

  “咱早上刚到值房,司房就禀报说金学曾有急事求见。咱想他一个闲得发霉的观政有何要事,因此挡了。没想到他竟然和别部官员打起架来,真是岂有此理。”

  “你传话让他进来,本辅倒想见见这个人?”

  “这好办。”王国光说着大喊一声:“来人!”

  “卑职在。”

  司务早就候在门口了,这会儿应声而人。王国光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去,把那个金学曾带进来。”

  司务在值事厅里找到金学曾,他正在接受部里佐贰郎官的申斥,听说部堂大人传他,便朝佐贰深深一揖,故意咬文嚼字说道:“深蒙雅训,卑职去也。”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滑稽样子,逗得佐贰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背过脸去假装看院子里的蔷薇花架。

  在户部,这位金学曾本是无名之辈,但自从储济仓事件发生后,他就成了名人。有人夸他有胆量,敢于同章大郎斗狠,也有人埋怨他多事,说王崧之死他应负间接责任。但不管怎么说,储济仓的差事他是干不下去了,又回到户部坐冷板凳。一连好几天,他呆在书算房里没有事做,便跑去文牍房借了些档案邸报来看。但房中整日价算盘珠子噼哩叭啦一片乱响,聒噪得他五心烦乱,便找到上司要求换岗。上司实在找不到一处地方安排这个闲人,只得让他到值事厅里当值,将每日到部公干的各路官吏逐一登记并领到相应部司。这差事虽然淡得出水,但总算有了事做。他利用来访官吏等待会见的工夫,同他们在值事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从中竞了解到不少宦情民意。

  今天早晨点过卯后,金学曾找到值日司务请他务必禀报部堂大人说有要事求见,谁知吃了个闭门羹。他顿觉怅然,坐在值事厅的长条上,琢磨着如何能走进部堂大人的值房。

  其间首辅张居正到了户部,一头扎进部堂大人的值房竞不见出来。金学曾很想闯进去向两位大人陈述“要事”,到部堂门口转了几趟,终没有勇气闯进去,只得退回值事厅两手支着腮帮子独自出神。正左思右想没个头绪,忽然门吏领了一个人进来,穿着六品官服,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金学曾起身招呼他落座,然后坐回到几案援笔登记。

  “哪个衙门的?”金学曾问。

  “礼部。”来者口气很大。

  金学曾对这位来者本就没有好感,一听说是礼部的,越发是气不打一处来,顿时问话就成了审案子:

  “尊姓大名?”

  来者递了名刺过来,金学曾接过,一边念一边往登记簿上填写:

  “礼部司务纪有功,衔六品。看你这神气,比郎官还要势派。请问有何公干?”

  “申请用银。”

  “用银?”金学曾抬眼瞟了纪有功一眼,度多少?”

  “五百两。”

  “用途?”

  纪有功觉得这位登记官已是越权询问,道:又问,“请问申请额作何用途,与你有何相干?”

  金学曾把手中湖笔一搁,嗤然一笑,回道:“纪大人,听卑职一句话,回吧。”

  “回,为何要回?”纪有功问。

  “户部改名了。”

  “户部改名?改什么名了?”纪有功大吃一惊。

  “叫空部。”

  “叫什么,空、空部?这是什么意思?”

  “太仓是空的,里头只有蜘蛛网和耗子,你要不要?宝泉局里还有几个印钞的版模,你要不要?”

  纪有功这才明白金学曾是在涮他,顿时乌头黑脸,厉声斥道:“你这人好没正经,竟敢打诳语糊弄本官。待会儿见你堂官,一定直言陈上,让他对你严加管教。”

  金学曾满不在乎地嘻嘻笑着,说道:“那就拜托了,请问纪大人要见谁?”

  “度支司郎中。”

  “见他没用,你得见部堂大人。”

  “为何?”

  “咱户部有了新规矩,凡各衙门前来申请用银超过一百两者,都得由部堂大人亲自审批。”

  “那,本官就拜谒你们部堂王大人。”

  “凳子上坐着去。”

  “你要怎样?”

  “不怎样,部堂大人正忙着呢,待会儿让司务官去帮你申请。”金学曾说着就翘起二郎腿,闭目养起神来。

  纪有功只当是撞上了白日鬼,窝着一肚子气坐回到板上。却不料这一坐竟坐去了大半个时辰。既不见金学曾外出禀报,又不见有人进来。更气人的是,这个疏眉淡目的九品小官居然仰在椅子上打起鼾来,气得他上前狠狠搡了一把,嚷道:

  “喂!”

  “怎么啦?”金学曾两眼一睁,他是在装睡。

  “你怎么不去传话?”

  金学曾答:“司务不出来,我一个九品芝麻官,怎敢进去找他。”

  “呸,小人!”

  纪有功终于按捺不住,歇斯底里骂了一句。金学曾就是想要激怒他,这会儿收起二郎腿,霍地站起,把两道稀疏的倒八字眉一拧,以牙还牙骂道:

  “瞧你那德性,榆木脑袋棒槌腿,鳝鱼眼睛狐狸嘴,上下左右看不出个人样儿,还敢骂咱爷是小人!”

  金学曾天生一张损人的嘴,直骂得纪有功七窍生烟。这家伙在礼部一向傲慢,也是个衣裳角打得死人的角色。今日无端受辱,哪里还忍得下这口气,顿时冲了上去把金学曾衣领一封拖着他原地转了个圈,嘴中吼道:

  “你骂,我叫你骂!”

  金学曾个子比纪有功小,论打架不是对手,但他不想跌这份志气,只得一手去护脖子,一手云抓挠纪有功的脸。两人交上手顿时打得难解难分。他们的打闹声传遍户部前后几重院子,一时间上百人跑到值事厅前观看。待到上去几个人连拉带拽把他们分开,只见纪有功的脸已被金学曾挠出了几道血审子,而金学曾的官袍也被纪有功撕开了一个大豁口,样子都极为狼狈。但他们两人谁都不服输:虽被人扯住,仍在破口对骂。若不是度支司郎官赶来把纪有功劝到另一间房云歇息,还不知要闹腾出个什么结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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