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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一如和尚隐约感到冯保心火正旺,故委婉地借解释《心经》之机加以规劝。冯保向来心细,哪会听不懂一如话中的玄妙。一如话音一落,他就说道: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一如师傅这么一解释,我冯某也明白了不少道理。”

  一如微微一笑,说道:“冯施主也是有大乘根器的人,若不是这样,不会对《心经》如此熟悉。”

  “一如师傅这是过奖了,我这点东西,是从主子那儿拣来的。”冯保说着,看着木讷坐

  在一旁的孟冲,又接着说,“孟公公也应该知道,当今皇上的生母贵妃娘娘,在宫里头被人称作观音再世,她老人家每天早晨起来,必定焚香净手,恭恭敬敬抄一遍《心经》,如今,她抄过的经文,怕要码半间屋子。”

  “啊,如此虔敬向佛,必是社稷苍生的福报,善哉,善哉!”一如由衷赞叹。

  冯保接着说道:“前几日,贵妃娘娘还把我找去,说是要为皇上找一个替身剃度出家,并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准备把这几天忙过了,把京城各大寺庙的高僧都请来共同进行这件事,到时候,还望一如师傅能够参加。”

  “阿弥陀佛,贫僧愿躬逢其盛。”一如答过,他感到冯保夜访孟冲一定有事,自己不方便再呆在这里,遂起身告辞。孟冲还想挽留,冯保却说道:“孟公公有心向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今晚就先让人送一如师傅回昭宁寺安歇。何时想学了,就坐轿子过去,或者再把一如师傅接过来,也不差这半会儿功夫。”

  孟冲害怕冯保在这里久坐,故想留住一如牵制。见冯保如此婉转逐客,也没了法,遂安排人把一如送回昭宁寺。

  一如刚离开客厅,冯保听着笃笃而去的脚步声,回头来问孟冲:“孟公公不是相信道教么,怎么又改信佛教了?”

  孟冲一听话中有话,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紧张地说:“冯公公真会开玩笑,我哪信过什么道教。”

  冯保冷冷一笑,讥刺道:“你既压根儿没信过道教,为何要把那个妖道王九思吹得神乎其神,还推荐给先帝。”

  “这……”

  孟冲一时语塞,他偷偷觑了冯保一眼,心里头更是突突地打鼓。刚才在一如面前,冯保春风拂面,谦逊有加。如今虽然还是一张笑脸,但却是笑里藏刀,孟冲顿时有了不祥之兆。

  “冯公公,你知道,咱们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想要做的事情,我们哪能推诿。”

  “理虽然是这个理,但凡事总得想个后果。”冯保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故意拿腔拿调地说,“孟公公,我今天来这里,主要是想给你透个信儿。”

  “有什么祸事吗?”孟冲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是不是祸事,我说出来,孟公公你自个儿揣摸。”冯保狡狯地眨眨眼,接着说道,“咱们有什么说什么,先帝在的时候,你这个司礼监掌印的确让先帝满意,但是,你却无意中伤害了一个人。”

  “谁?”

  “李贵妃。”

  “她?”孟冲倒吸了一口冷气,紧张地问,“冯公公,贵妃娘娘她说什么了?”

  “她今天把我找到乾清宫,数落了你四大罪状。第一,你把奴儿花花弄进宫来,把先帝迷得神魂颠倒;第二,你偷偷领着先帝乔装出宫,跑到帘子胡同找娈童,让先帝长了一身杨梅疮;第三,你把四个小娈童化装成小太监弄进宫来,被太子爷,也就是当今皇上瞧见了,你又指使钟鼓司杀人灭口,弄死了那个王凤池;第四,也是贵妃娘娘最不能饶恕的,你把那个妖道王九思引荐给先帝,还弄出征召一百双童男童女配制‘阴阳大补丹’的闹剧。先帝英年早逝,就因为你这一系列的馊主意。”

  冯保娓娓道来不见火气,可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孟冲听来都如巨雷轰顶。冯保一席话完,孟冲已如木头人一般,惟一证明他是个活人的,是脑门子上密密地渗出一层豆大的汗珠。冯保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有一种快感。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提着嗓门说道:

  “孟公公,你怎么不回话呀?”

  “啊,”孟冲如梦初醒,定了定神,然后哭丧着脸说道,“冯公公,你也别绕弯子了,是不是新皇上让你传旨来了?”

  “传什么旨?”冯保一愣。

  “赐死呀,”孟冲撩起袖子往脸上连汗带泪胡乱揩了一把,哽咽道,“先帝宾天之日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看孟冲这副德性,冯保差一点没笑出声来,但他忍住了。想了想,说道:“皇上昨日刚登基,还顾不上下这道旨,但我听李贵妃的口气,倒真恨不能立刻就把你孟冲打入十八层地狱。”

  孟冲噙着泪花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无需辩冤了。不过,冯公公你也清楚,你数落的那四条罪状,条条款款,都是奉先帝旨意办的。”

  “孟公公,你若这么说,只会惹怒李贵妃,真的招来杀身之祸。而且,把四件事全都推在先帝身上,亦与事实不符。”

  “有何不符?”

  “没有你从中撺掇,先帝怎么会知道那个王九思?”

  孟冲勾头不语,冯保又说:“王九思现就拘押在东厂,几次受刑下来,他把什么都交待了。”

  “啊,他说了些什么?”孟冲一脸惊慌。

  “他说的太多了,”冯保欲擒故纵,兜着圈子说,“若把他的口供交到三法司,孟公公,你恐怕十个脑袋也保不住啊。”

  孟冲再也坐不住,起身走进内院抱出一个红木匣子来,双手把匣子递给冯保,失魂落魄地说道:“冯公公,王九思让我把他引荐给先帝,答应事成后送我十万两银子,后来又给我送过两张银票,总共十五万两银票,都在这匣子里了,我现在全都交给你。”

  冯保打开匣子一看,果然躺了三张银票,他仔细看了看,都是京城头号钱庄丰隆号见票即兑的一等一银票。顿时心中一阵狂喜,他今夜前来,要诈取的就是这个。其实,王九思在东厂大牢里屁事也没交待,冯保凭直觉就断定孟冲在王九思身上吃了不少好处,就想诈他一诈,没想到这个憨头,一诈就灵。银票到手,抬头再看看冲一副待剐的狗熊样儿,顿时又动了恻隐之心。

  “孟公公毕竟是老实人,”冯保假惺惺地叹口气说,“但总该记得古训,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孟冲心里头酸楚,咕哝着说:“古训太多了,我记得还有一条,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现在是寇了,说是寇,这是我孟冲抬举自己,其实我是被绑到案板上的猪,等着被剥皮。”

  冯保扑哧一笑,打趣说:“谁敢剥孟公公的皮,我冯保不依。”

  “你?”孟冲听出话中有缝儿。

  “老孟啊,”冯保改了一个亲切的称呼,动情地说,“我们两个,差不多同时进宫,都四十多年了,平常虽然锅里不碰碗里碰,闹些小别扭。但真正碰到较劲儿的大事,立时间,那份感情就塞满心窝子。你想想,你眼下这个处境,我冯某能见死不救吗?”

  孟冲深知冯保的秉性:哪怕明天就要动你的刀子,今天看见你还是一个哈哈三个笑,绝不让你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现在见冯保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根本不敢相信。但他毕竟是出了名的“憨头”,言语上兜不了弯子,这时忍不住直通通地问:

  “冯公公此话当真?”

  “我冯某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冯保信誓旦旦,“我如果想加害于你,今夜里就不会专门到你府上来通报。”

  “那你说,如何能够救我?”

  “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我就保你平安无事。”

  “好,那就请讲。”

  “第一,对任何人不得讲你曾受贿王九思十五万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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