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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三章 落拓·漫游·发达

  ——中年郑板桥

  一、落拓扬州一敝裘

  中年板桥扬州卖画,当在30岁至40岁左右的十年之间,有一方印章和一首和诗可以作证。印章是61岁辞官以后请朱文震刻的“二十年前旧板桥”,这方印章用在又返扬州卖画的画页上。“二十年前”,当是40岁左右。和诗则是50余岁所作,回忆说“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赫墨代胭脂”。从40岁上推十年,30岁左右开始到扬州卖画,是可以断定的了。

  告别江村,板桥来到灯红酒绿的扬州寻找出路,起先并非想来卖画。卖画这件事,在板桥的眼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并非理想。理想的境界当然是因学入仕,求得发达。退而求其次,便是在官府入幕。他的同学顾于观到山东一官署做事,他的送行诗中说有“健羡尔萧然揽辔,首路春风冰雪释”的句子。健羡者,极为羡慕也。板桥一介穷儒,裙带关系中又无达官显宦,要入幕谈何容易,只有仍然陷于“冰冻”之中了。入幕之外,还有一种颇具地位的职业,便是在书院教授。当日扬州书院林立,广储门外有梅花书院、府东有资政书院、府西有维扬书院、三元坊有安定书院、北桥有敬亭书院、北门外有虹桥书院。这些书院大都是达官与盐商举办,为郡城士子诵读之所。

  书院之外,还有义学若干,董仲舒祠堂附近就有董子义学,收童生入学就读。“教馆本来是下流”,但是到了这些书院里教授,就成了知名有道之士,地位则比较崇高。但是,考之入院资格,30岁的板桥也只好望院兴叹。这些书院的掌院即管事者或挂名管事者大都是进士出身,如储大文,康熙辛丑进士;查祥,康熙戊戌进士;储麟趾,康熙己未进士等。被延请教授的,金兆燕有著述高达数尺;俞升潜是举人出身,又“善于教人”;王世球乃转运府署中的经师;谢溶生乃谢安后裔,工于制艺,闻名于淮南……数不到从兴化来的潦倒秀才。教授之外,还有一条为当时读书人求得温饱与发展的棲身之地,即投靠盐商与达官,在他们的府中或园中为门下客。

  扬州豪商,乾隆时达200余家,康熙末年也有近百家,许多人家都养着一批文人,为他们服务。如南河下街的徐赞候,家财万贯,他的门客,有后来修《大清一统志》的齐召南,有书法家叶敬,还有扬州八怪的另一位著名人物金农。如西园曲水的鲍棠樾,宾客如云。门客合意的“重委之事”,觉得并无专长的则“终年闲食”。如筱园主人程梦星,康熙壬辰进士,从政从商,养了一大批清客,有姓名可考者便有多人,著名画家陈撰在他门就设馆十年。扬州当日好客最为出名的便是东关街的小玲珑山馆。主人马曰琯兄弟,“四方之士过之,适馆授餐,终身无倦色”。郑板桥也找过他。

  据说,郑板桥初到小玲珑山馆是在一个瑞雪飘飘的初春。主人以雪为题,请诗客吟咏。由于板桥形容枯槁,衣着寒酸,许多人都看不起他。有人耍他,要他即席吟诗。他吟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众人大笑不止。笑够了,板桥又吟道:“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于是座中人又大惊,主人改容谢客。还说,板桥还在小玲珑山馆画了一幅梅雪图,从此为扬人所重。这段故事是扬州人后来的附会,当时的板桥并未能入馆马氏,而是住在庙宇中。板桥诗云:“落拓扬州一敝裘,绿杨萧寺几淹留”,又说:“乞食山僧庙,缝衣歌妓家”,都是明证。住庙是不必花银两的,而且尽点劳务,例如抄点经卷之类,不时还可以乞得斋饭。通常所说的板桥寓枝上村,住在李氏小园,或称勺园、文园、那是十余年后乾隆年间的事。李氏小园构屋之主人汪希文,乾隆元年(丙辰)才来扬州枝上村卖茶,板桥之赁屋,自然不可能在汪翁来此以前。扬州庙宇极多,清初的庙宇可考者达200余处,这些庙里多的是空屋。同时,歌妓冠扬州之名,很多都出生在兴化、泰州一带,其中不乏板桥同乡。板桥来扬州谋生,自然仰仗不了盐运使衙门与扬州府署,但可仰仗同乡。和尚与歌妓给板桥以帮助,是极自然的事。

  俗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30岁左右,板桥又遇到了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打击。先是他的父亲立庵先生病逝,年仅50岁。不久,他心爱的犉儿也夭逝了。他先是卖掉老屋。看见他搬家的同学顾万峰说他“见说移家屋,萧然屋几间。有才终落拓,下笔绝斑斓”。一方面说他家宅越来越小了,一方面同情他怀才不遇。板桥卖屋不足,又上街卖书,“今年父殁遗书卖”;卖书不足,就只好到扬州来卖画了。

  清初扬州画市十分繁荣,这和当日这里商业繁荣有关。上面所述的豪商之家多门下客,许多门下客本来就是著名的书画家、学问家。如书家叶天赐在江园作客,画家张鋆在筱园作客,学问家杭世骏在小玲珑山馆作客。此外,在市上卖书卖画的,康乾间有姓名事迹可考的,《扬州画舫录》载有170余人。书有楷草隶篆,有擘窠书,有指书、箸书;有章草,有八分,有蝇头,有的专写“鹅”字、“福”字;画有花卉山石翎毛,有的专画驴子、龙、罗汉、牡丹、兰草。画家中有的“有元人风”,有的被称为神品、逸品。还有和尚书、道士画,无奇不有。也有闺中仕女抛头露面卖画的。泰西画法当时已传入扬州,辕门桥上画铺林立,无美不备。板桥初登扬州画坛,他说,他用的是墨笔,“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一时不能出人头地。这时候的李鱓,正是“丹青纵横三千里”,南国北国声名大噪的时候,而板桥自述此时“无所知名”,直到“二十年后”——应童子试的20年后,即雍正十年光景,板桥才声名日隆,以诗书画与李鱓并比齐声。

  板桥清贫,而扬州这块销金之地,“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给他的刺激是很深的。扬州在板桥看来,到处的亭台楼阁,到处的歌舞之声,是“画楼隐隐烟霞远,铁板铮铮树木凉”。为什么铁板歌喉在贫士听来不是暖意而是凉意呢?因为扬州这地方在畸形发展,土地及人的灵魂都被扭曲了:“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板桥最看不惯的便是昼夜的颠倒,许多富贵人家是“长夜欢娱日出眠,扬州自古无清昼”。这些描写都是很写实的。这里引用一段关于扬州盐商奢侈之风的描写,可见一斑:

  扬州盐务,竞尚奢丽。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备席十数类。临食时,夫妇并坐堂上,侍者抬席置于前,自茶面荤素等色,凡不食者摇其颐,侍者审色,则更易其他类。

  或好马,蓄马数百,每马日费数十金,朝自内出城,暮自城外入。五花灿著,观者目炫。或好兰,自门以至于内室,置兰殆遍。或以木作裸体妇人,动以机关,置诸斋阁,往往座客为之惊避。其先以安绿村为最盛。其后起之家,更有足异者。有欲以万金一时费去者,门下客以金尽买金箔,载至金山塔上,向风扬之,顷刻而散,沿江草树之间,不可收复。又有三千金尽买苏州不倒翁,流于水中,波为之塞。有喜美者,自司阍以至灶婢,皆选十数龄清秀之辈。或反之而极,尽用奇丑者,自镜子以为不称,毁其面以酱敷之,暴于日中。有好大者,以铜为溺器,高五六尺,夜欲溺,起就之。一时争奇斗异,不可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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