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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一会儿,长春宫的三位宫女来到永和宫。

  “晴儿呢?”端康急不可待的道。

  “晴儿?不是早回永和宫了吗?”

  端康一下子瘫倒在椅子里:因为赵荣升和她请假,也出宫多日了。

  “王久安。”

  “奴才在。”

  “这三个人就交与你了,先禁在宫内,除你之外,不许见任何人!”

  “嗻。”

  三位宫女吓得哪里还能说出话。

  第三天,三位宫女暴毙,不知得了什么急病。没有一个人问起此事,好像紫禁里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一样。

  溥仪的身边又多了太监,但是他的身心和以前已有很大的不同。身体孱弱无比,好像一股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而头脑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整日沉默不语。似乎不知道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多在早晨睡觉而在晚上起来。

  “庄师傅,”陈宝琛见到庄士敦道,“咱们不能眼见皇上这儿消沉下去。皇上很听你的话,你开导开导他吧。”

  庄士敦道:“我已失去了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说实在的,对皇上我很内疚,到了今天这种程度,我是有责任的。”

  陈宝琛道:“看来,我们可能是错了。但是,如今庄师傅更要想出办法才好。”

  “我正在努力,正在想办法。”

  “这就好。”

  庄士敦思来想去,脑海里突然一亮:“对,让他再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和面的世界联系起来?”

  庄士敦来到养心殿,直接来到溥仪的卧室。溥仪似睡非睡,在太监的呼唤仍眯着眼睛。

  “皇上,起来吧,我有要事。”庄士敦对着溥仪的脸道。

  溥仪翻开眼皮道:“有什么要事?”

  “有一位世界上现如今最闻名的思想家要到宫中来。”

  “噢。”溥仪的眼睛睁得大了点。

  “他的名声还在现在的法美总统之上,其他的国家元首就更不用说了。”

  “是谁?”溥仪坐了起来。

  “是罗素。”

  “他不是来了好几个月了吗?记得是梁启超邀请的。”

  “是的,皇上,可他还在中国,没有走,他不见到皇上他是不走的,他说若是这样的话就等于没来中国。”

  溥仪在以前埋于报纸堆中,是知道罗素的,他来中国引起了中国的轰动,那时候,不论大报小报,都报导罗素的行止,他的学说被广泛介绍。今天听庄士敦说他要到宫里来,不能不说这是一针兴奋剂。

  “庄师傅,这事是你安排的吧?”

  “说对了一半,这主要是罗素的意愿。”

  “何不早说?”

  “可是——皇上最近身体不太好,精神也很——颓唐,所以我就没有和他联系。”

  “现在行了?”

  “皇上还是要再振作点。”

  “好吧。”

  皇上又改变了原来这些日的生活习惯,又到毓书房读书了,师傅们很高兴。

  “听说有个叫罗素的要来,是怎么回事?”端康问载沣道。

  “我已问过了陈师傅和庄师傅,罗素的名声很很大,能来宫中拜拜拜见皇帝,也是咱们的荣荣荣耀,陈师傅说,这对皇帝养身子也有好好处。”

  端康太妃道:“既然陈师傅这么说了,那应该是妥当的。不过,我听他们读报时是经常读到他的名字的,这个人主张什么‘社会主义’,要什么‘自由’,会不会对皇帝有不好的影响呀?”

  “陈师傅说过这事了。说这罗素主张在中国社会主义是不能实现的。又说,这罗素反对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罪罪恶。”

  “这话倒是对的——什么‘社会主义’皇上也不懂吧?”

  “不会懂的。”

  端康太妃道:“那好,宫中要好好接待他。”

  罗素访问紫禁城,受到上自太妃王爷皇帝,下到内务府、宗人府、师傅乃至太监们的欢迎,这在紫禁城的历史上是少有的——因为他是个有争议的人。

  御花园的楼阁上,溥仪端坐着,他的面色由于兴奋而有些红润,眼睛也有了神采。他头戴瓜皮黑帽,戴着眼镜,穿着一般的袍褂,显得很朴素。

  不一会儿,罗素到了。

  “皇上,这位就是伟大的哲学家罗素博士。”庄士敦指着走在前面的高个子长脸大脑门的英国人道。

  “欢迎欢迎。”

  溥仪站起身,往前走几步。罗素忙上前握住溥仪的手道:“庄士敦师傅过奖了,不过,他在皇帝陛下面前这样夸奖我,我是非常高兴的。”

  “先生来中国已很长时间了,在中国引起的轰动,我是知道的……”

  “皇上,”庄士敦道,“还有其他客人呢。”

  溥仪笑起来:“我和罗素先生一见如故。”

  庄士敦介绍了同行的人:勃拉克女士、赵元任教授,孙伏园教授、蒋白里教授,还有……

  溥仪道:“这位就不用介绍了。”

  “梁启超叩见皇上。”说罢,他跪下来。

  溥仪连忙道:“快起快起,这样太不好了。”

  梁启超站起身来。溥仪道:“以后就不要行这些礼节了,不然,还以为我又怎样怎样了呢。”

  梁启超道:“我永远忠于皇上,是臣子!”

  溥仪道:“坐吧。”他转身向罗素说道:“先生见此,有何评价?”

  罗素道:“犹如我见到了女王陛下,自有崇敬之情。”

  说得溥仪喜滋滋的,道:“我哪里能和女王陛下相比,犹如太阳和星星。”

  “皇帝陛下,我从你的气色身体,看到陛下的高贵,也看到了陛下的忧郁,甚至还有恐惧、自卑,等等。刚才陛下的话也反映了这一点,我是不是说的太过份了点儿?”

  “我从庄师傅身上早就学会了直率。”溥仪面向其余的人道:“各位学界泰斗都是学贯中西的,恐怕都不喜欢‘曲径通幽处’的那种谈话方式。”

  大家笑起来。

  赵元任道:“我确没有想到皇上秉赋有如此高的才华。”

  梁启超道:“中国若没有奸贼纷乱,不至于到此地步。”

  溥仪道:“罗素先生对中国有何看法?”

  罗素道:“对中国,我还是一贯的看法:对中国,不适合社会主义,当开发中国资源,社会主义只适用于实业已发达的国家。我更反对所谓的阶级斗争,今日的世界,最危险的两件事体,就是爱国主义与阶级斗争。”

  “可是中国却四分五裂,干戈四起。这种局面,恐怕还会愈演愈烈。”溥仪道。

  罗素道:“从根本上说,中国没有更先进的思想,人们沉迷在低层次的欲念之中,想的是吃、喝、住、穿和女人。人类应放弃为私人幸福所作的争斗,按去短暂欲望之一切热心,带着热情,为永恒的事物而点燃自己——这就是自由人所达到的精神美的境界。可是在中国,不仅不能放弃个人的私人的幸福,而且,对幸福意义的理解是原始的,是低层次的。中国正在倒退,其思想境界,远不如几千年前。”

  “我也赞成这种说法,”庄士敦道,“孟子就有许多很自由很民主的思想,可是现在,在中国却人欲横流。”

  “那么,”蒋臣里道,“用鸦片叩开中国的大门是什么层次的欲望呢?”

  庄士敦笑道:“也不是什么高层次的欲望。”

  罗素道:“还是不谈这些吧。我想说的是我刚才说过的话,皇帝陛下确实生活在恐惧、犹豫之中——庄博士,你给皇帝陛下讲过生命的本质吗?我想,在中国师傅那里,恐怕不会有科学的解释。”

  庄士敦道:“我并没有讲。”

  “那么,皇帝陛下,看到你这样,我要多说几句。在无从计算的时间里,灼热的星云产生的太阳系——喏——天下有千千万万个太阳,这是一个系统……”

  “这个皇帝陛下是知道的。”庄士敦道。

  “那么,好,有了太阳系,又产生了地球,地球上的生灵。人是多么渺小呀——中国的庄子也说过这种话。人面对的是一个陌生而无情的世界,在行动上、欲望上,人不得恒久地驯服于外在世界的暴虐踏践之下;但是,人的思想却是自由的,我们的思想中,充满了对外在世界狂暴力量的反抗。我们每个人都面对过死亡、痛苦、贫乏或责任,我们要明白的是,当不幸降临时,我们要用勇气去将心思从无用的悔恨、恐惧中扭转开来,而不必抱怨希望之幻灭。我们人类自被上天所创造之日起,就面对着残酷的外在世界,问题是,人类总是在进步!为什么?因为人类用勇气将他们的思想,从徒劳的惧怕悔恨中扭转开来!”

  大家鼓起掌来,罗素道:“我说的话看样子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梁启超道:“我就是在痛苦中活到现在的。听了先生的话,我会鼓起勇敢的风帆,在生活的苦海中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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