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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他翻身起床,解开包裹,取出笔墨纸砚,然后打火点着桌上一盏油灯,坐下又成一词: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前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霄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词成笔落,辛弃疾长叹一声,惆怅万分。

  第二天晨曦微露时,辛弃疾就起床去外面散步。

  雨已停了,天空碧蓝洁净,四周树木房舍也都被洗得清清爽爽,凉凉的空气中有一股泥土的香味,鸟儿又开始在可见与不能见的地方婉转啼歌唱昨夜的暴风雨和今晨的和平。

  辛弃疾转过两个大青铜香炉,来到正殿,抬头就迎上了佛祖释迦牟尼永恒而宁静的笑容,他低垂的眼睛显出无限悲悯无限玄机。宇宙万物便似凝结在这眼前似静又似动的铜像之内,像前供桌上摆着供品,一炷刚刚插好的香正将淡蓝的烟袅袅送出。大殿之中充满着一种庄严神圣的气氛。辛弃疾静静地感受着,品味着,一动不动。

  “施主早起呵。”忽然一个声音从殿堂角落里传出来。

  辛弃疾定神细看,却原来是昨晚开门的灰衣僧人,他正用湿布擦试清扫着佛殿,边问候辛弃疾边冲辛弃疾笑笑。

  “师父每天早上都需这般辛劳吗?”辛弃疾上前问道。

  “不辛劳的,每天如果做得不仔细,倒觉心中不舒畅哩。”僧人眼中闪着满足的笑意。

  辛弃疾看着看着,忽然道:“其他人为何都能轻易喜悦轻易幸福?我半生也算有所树立,可怎么总是郁郁不乐呢?”

  僧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面对着辛弃疾却并不马上答话。半晌,僧人才开口道:“施主索求之心太重啊!”

  “索求之心太重?”

  “对啊,大凡世人烦恼都由索求心重而起,无论是功、是名、是利、是禄都想去获取占有,其实这些东西轻则伤灭天性,换来一腔烦恼,重则至于命丧身毁呢!”

  “可是若能索得百姓之福,我宁愿以身家性命相换!”

  “施主,这世间事有其势,命有所定,一己之力,有若蚁虫啊!倘不计得失成败,那去沉浮一番,为民请命亦无不可,纵换得身家性命,却仍能心头清明快乐啊,可是几人能有此种境界?!所以都是入得网了却出不来,自寻烦恼呵。况且,以忠义标榜的人中多数是杂有私己之念的,为的是博取万古之名,所以说来说去也还是索求之心作祟呀!”

  话说到这里,辛弃疾心中一惊。他其实早就朦朦胧胧地清楚了这一点,只是从未像今天一样毫无余地地从别人口中听说,由别人一把揭开事实真相。

  “那么师父以为怎样在这人世活着才对?”

  “对错本无定论,如何活全在施主自己。只需记得是悲是喜尽可由心而发,但莫溺于其中啊,不必苦求解脱,只莫有这索求之心即可,有这一点,任是如何粉墨装饰都不妨,铅华洗落后还是你自己呀。”

  辛弃疾怔怔地站着,灰衣僧人淡淡一笑便又去两旁配殿清扫。整个大殿只留下辛弃疾一个人,安静得几乎能听见香灰掉落的声音。

  到阳光洒遍博山的时候,辛弃疾带两名随从别过僧人,漫步下山而去,临别时,他留给僧人一首词,唤作《鹧鸪天》:“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

  从博山回来的辛弃疾换了模样,看上去精神好多了,有一种感悟后的明朗与沉静。他不再总是酗酒无度,也没有了悲愤沮丧,每天吟词作诗,颇有点自得其乐的味道。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在淡泊安宁中一天天过去,辛弃疾的心也一天天从旧时强自规定的槛笼里解放出来,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不久,他又开始收授门人学生,为他们讲解诗书心性之学。

  由于专意写作,辛弃疾这段时间的词异常突出,无论从语言还是思想内涵上比从前都有了一个巨大的腾跃,风格上也奇丽多彩,清新自然,比如《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头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也有幽微转折,一唱三叹,比如《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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