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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秀琴把憋了很长时间的话一古脑说了出来,连口气也不歇。辛弃疾初还不以为然,到后来越来越觉心惊惭愧,待妻子话完,他也已坐直了身体,酒意全无。

  妻子说得虽然简简单单,可都是实理啊,自己这样放荡纵容自己,不要说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贤惠知理的妻子啊。

  “听说不远有座博山,风光很好,幼安,你不妨带两个仆人随你去,轻轻松松赏赏山景,或许心情就自然好了呢。”秀琴又道。

  辛弃疾把住妻子的手,有些说不出话,只是含笑点点头。有这样好的妻子,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博山,古时称作通元峰,因为形状酷似庐山玉炉峰,所以改叫博山。山上飞泉流瀑,悬萝古松,幽静深邃,往往使人乐而忘返。

  辛弃疾和两个随从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向上爬着。正值初秋,加上山中由于松柏参天,将日光几乎遮蔽无遗,只留下小白光点在潮湿阴凉的地上,所以并不觉得有多热。到了一处略显平坦之处,辛弃疾便坐下休息,好等两个随从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唉呀唉呀,老爷,您走得太快了,小的都跟不上呀!”

  “老爷身体和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这点小山算个啥!”

  两个随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辛弃疾笑道:“你们两个,都是平日里懒惯了。”

  三人说话议论一番,又向上爬去。辛弃疾望着两侧触手可摸的自然,看着那一棵棵绽裂树皮的千年老树,看着树下一簇盈盈可怜的小花,看着无所不在,顽强繁衍的小草,心中莫名地感动起来。

  自己几乎从未曾这样贴切认真地注视过这些生命,在无休无止、漫无边涯的宇宙当中,它们不是和自己一样地微渺,一样不值一提吗?可是它们仍旧那么全力地展现着生命,淡漠地面对着一次又一次兴盛衰亡,它们不在乎得失,只是在生生不息的过程里觅取美丽。

  “我是把得失看得太重了!”辛弃疾低声对自己说道。

  漫漫二十余年,一遍遍温着英雄豪杰成就高名大功的理想,总想扭转乾坤,把名字深深刻在青史之上,可是哪怕圆满了这梦,又能如何?!自己仍会死去,消失,最终还将在人们的记忆里散落,因为人们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悲欢,没有谁会惦记着一个死去的人,哪怕是一个死去的伟大的人?所有留下的只是一张纸上一个模糊难辨的名字而已,为了那个必被遗忘的名字却葬送现在的快乐愉悦不是有些傻吗?

  恢复国土、重整家园是自己从小立下的目标,可这志向当中最核心的部分不还是成就功名,完成自己吗?为了难以实现的心愿痛苦挣扎了那么长久,却竟忽略了生命过程当中的种种喜悦。

  其实无论成功失败,无论晴雨,无论得失,生命本身不都是一桩值得欣慰的事实吗?在生命的视角里,没有卑微高尚的区别,没有下贱显贵的区别,没有失败与成功的区别无名的花朵也可尽情享受它自己的生命,有它自己生存的方式,有它自己的爱与奉献不管怎样,自己努力了,竭尽全力去做了,这不就够了吗?能够自主的就不放弃,不能够自主的拼命抓住又有什么用处呢?二十多年的生命无悔无怨地去争取去拼搏去奔忙了,这不就够了吗?人可以做他想做的,如果愿意,在做事中轻易就能获取快乐,却永远也不能要求任何想要的回报,倘那样就等于判给自己一生的痛苦呵自己努力了,这不就够了吗?

  自己努力了,这就够了!

  辛弃疾蹲下身,用鼻子使劲嗅嗅一枝高高挑挑,仍在秋风中优雅摆动的花,脸上的神情显得平和安静,又有几分陶醉。

  天色渐渐暗起来,偌大个博山像一下掉到一个死寂的陷阱里,变得空空荡荡没有声音也没有生气起来。

  随从当中年轻的那个跑去找住宿的地方,附近该有一庙的。果然,不久时间,见到宝刹庄严,突出于深绿的背景之上。

  三个人上前去叩门,等候片刻,一个身着灰袍的僧人走出门来,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成掌,竖立胸前,躬身问道:“施主何事?”

  三人将来意说明,那僧人便请他们进去,引他们来到一间往来香客住宿的屋子,屋里显已久无人住,桌上厚厚铺了一层尘土,四壁乌黑,窗户上窗纸也烂了好几块,却没有人料理修补一下。

  那僧人拿来一柄扫帚,略略整理了一下房内,又出去抱来几床被子,放在床上的破苇席上,道:“施主便将就一夜好了,寺小地偏,少有人来,所以不及拾掇,只得委屈施主了。”

  说完僧人就掩门退出。

  两个随从抽了苇席睡在地上,合盖了一床被,剩下两床被一个给辛弃疾铺,另一个用来盖。三人睡下休息不说,只听外面已有“轰隆隆”雷声炸起,过一会儿黄豆一样的雨点打在房瓦上面“哔哔啪啪”直响。又有松涛阵阵,疾风呜呜。辛弃疾在梦中有些焦躁不安,他又重到了旌旗飘扬的军营之中,全身盔甲齐整,坐在一匹黄膘马上,手挥佩剑,指导着士兵的冲锋厮杀,震耳欲聋的杀伐声中,金兵纷纷提戈狂奔,落荒而逃突然,一支冰冷的箭斜飞过来,直刺向他的面门他大叫一声,掀开身上的薄被坐起,睁眼看时,两个随从睡得正酣,烂窗纸中仍不断有雨点飞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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