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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高颎摇了摇头,心想你实在是个呆子,朝廷的禁令便如夭网,那是无所不覆的,谁能例外?此刻不觉又想起今年五月间他代皇帝起草的那份诏书:

  畜猫鬼蛊毒厌魅野道之家,投于四裔。

  这段文字,本来是专为杨素的妹妹——独孤托的夫人而发的,如今忽地整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这时,儿子高德弘又闯进门来,喊道:“爹,晋王驾到!”

  高颎颇感意外,略一踌躇,便低声交代儿子领刘晖自侧门出去。然后就急急穿廊过厅,出门迎迓杨广。

  三十一岁的晋王杨广欢容满面,在厅中的华灯照耀下,更显神采飞扬。他左一句“独孤公”,右一句“老相公”,说得亲热无比。在其热烈情绪的感染下,高颎渐也笑逐颜开。

  “独孤公这次麾师东征,虽云天不作美,然而于困境之中却能致高元遣使谢罪、纳贡称臣,真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孙吴再世也应自叹不如,这等神威,实是空前绝后。”杨广一坐下来便真诚地赞颂,句句搔到高颎的痒处。

  但高颎绝非容易忘乎所以的人,不待杨广说毕便中途拦住:“三十万大军,损失十之八九,高颎谢罪犹来不及,何敢称能言功?晋王殿下如此谬赞,倒叫高颎羞得无地自藏!”

  “这是天不作美,怎能怪罪独孤公!若说责任,倒是我那不争气的五弟汉王实在难辞其咎。如果不是他功名心太急,强令大军冒暑行进,说不定马步军便不至于染上可怕的疾疫,水师更不会遇上台风而全军覆没。”

  “你从何知道这些?”

  高颎颇为惊异。因为出师高丽时,杨广根本不在京师,他已由并州总管转任杨州总管,他还是三日前才回朝述职的。

  “此事独孤公虽是保守甚密,那是给五弟汉王的一点面子。然而三十万大军只剩下三万五,这三五万幸存者痛定思痛,岂能不说?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弄得京师都沸腾了,哪个不知道呀?”

  这里杨广不免撒了谎,汉王杨谅催逼出征的事,除了高颎、王世积外,至今无人得知,便是杨广也是刚刚从王世积口中套出来的消息。

  “那么……那么皇上可否知情?”高颎不免有点紧张,此事过分宣扬,对汉王杨谅未免不够厚道;况且皇上对汉王甚为眷宠,若是疑心高颎一回京便大为张扬汉王的不是,那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以父皇的精明,他能不知此事吗?独孤公,你也未免多虑了,此事自然是在出兵之时,杨谅他为了逞能,自己故意泄漏出来,如今真正是自食其果!你老人家放心,父皇知道你为人忠厚,便是有人故意把水搅浑,小王自会为你澄清的!”

  高颎感激地点点头,心想人家都道晋王刁钻古怪,不料于关键时刻却这般通情达理,难得,难得!

  晋王杨广走后,高颎对杨广的这一番好意不觉又琢磨了一番,忽地拍案叫道“是了!”心中的症结才算解开了。

  于是,便对闻声进门的儿子高德弘说道:“晋王他因何处处替咱说话?因何对杨谅的过失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吗?因为杨谅立功心切,连远在杨州的晋王都闻到此人气味不对,显然是在打太子的如意算盘,他自然放不过这个新的竞争者!这倒好,为父本来正因一事为难:到底见到皇上时要不要把杨谅误事的实情说清?如今倒好,自有晋王他代咱说了,我无需开口了!”

  杨广专辞了高颎,便直奔汉王府。他一见杨谅,便开门见山道:“老弟,你这回祸却闯得不小!”

  杨惊呆涩地望二哥一眼,心想此事何须你讲?三哥秦王为人何等忠厚,只因对衣食住行讲究了一些,便被父皇削职免官;我率三十万大军,十折其九,自然是大祸临头!只是此事大大地便宜了你晋王,我这一挫折,再也无人与你竞争太子的宝位,你自然要幸灾乐祸了!

  杨广见五弟嘟着嘴爱理不理,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掏出一包茶叶放在案上说:“这是‘方山露牙’,极其名贵,是福州的一个客商孝敬的,为兄仅留一包,分一包给你。你叫茶童烹煎一下,咱兄弟俩边喝茶,边想排忧解难的法子,如何?”

  杨谅疑虑地望乃见一眼,心想二哥会有这么好心吗?但多少还存一线希望,便嗡声嗡气呼喝道:“来人!”等茶童上前,这才吩咐道:“把茶拿去煎烹!”

  待茶重离开,杨广才低声道:“老弟,丧师辱国,祸莫大焉,你难道路上就一点也不想想脱祸之策,光等大祸临头吗?”

  杨谅失神落魄道:“这么大的祸,还摆脱得了?”

  这时杨广的眼前出现了高颎的形象,脸上顿时似笑非笑,慢腾腾地说:“祸若是不能脱的,为何人们总是说‘脱祸!脱祸!’?祸不仅能脱,还能走;若是不能走,为何还说‘祸不单行’?可见,祸便如一件衣服,你如果穿得太热了,那就脱下来,让别人穿上去。祸又是勾魂使者,他眯着醉眼,到处游逛,谁碰到谁倒霉;但如果你接待得法,便也无事,可以引导他找替死鬼……”

  这时茶童送茶进来了,杨谅的思路在乃兄的诱导下,似乎已然打开,朦朦胧胧地见到一线光明,喃喃道:“是衣服……是勾魂使者……可这衣服该脱给谁穿呢?勾魂使者让他去勾谁的魂呢?二哥你说!你快说呀!”

  杨谅急,可杨广不急,他伸手端过一杯茶,吸了一口,说:“你喝呀,好香!心急既脱不下祸衣,也赶不走勾魂使者……如何?这‘方山露牙’确实是茶中之王,饮中之帅,是不是?但如果这煎茶的水不是水,而是酱油,而是烧酒,那煎出来的茶会是什么味道?”

  杨谅弄不清乃兄掏的是什么玄虚,只是傻傻地望着杨广,等他的下文。杨广将杯放在案上,在室内缓缓地踱着步,又继续说道:“天下最贵重的‘方山露牙’,有时竟然斗不过酱油,斗不过烧酒。老弟呀,我觉得这回出征高丽,你就是‘方山露牙’的茶,高颎便是酱油、烧酒!因为你年纪轻,父皇只是让你当个挂名的元帅,历练历练,实权还是归高颎掌握。茶变味,咎在酱油;高丽丧师之罪,难道不该由掌握实权的人承当?你在军机大事上同高颎争执过了吧?”

  “争过。”

  “比如这回水师由东莱发兵,是夏季合适,还是秋后合适?这是值得一争的。”

  “这件事我们争论执得好激烈……你又怎么知道了?”

  “我是猜想,”杨广一笑,又说:“你可能认为夏季是台风季节,水师出海有被颠覆的危险,因而主张秋后发兵。”

  杨谅则道:“恰恰相反。”

  而杨广则不闻不间只顾继续说下去:“但高颎妻子新丧,有后顾之忧,只想早去早回,加上年老怯寒,不愿在秋冬季节作战。因此,极力主张夏季发兵,独断独行。强令周罗侯水师于七月出海,直趋平壤;再令大军日夜兼程,奔赴辽东,以成呼应之势,这样,水师便为台风颠覆;而陆军却被疾疫摧垮,终成丧师之祸,是耶不是?”

  杨谅本已插话纠正,不知何故杨广硬是把杨谅的事强栽高颎头上,且煞有介事不住地问:“是耶不是?”

  这叫他如何回答?心想:

  ——今夜二哥怎么啦?莫非疯了?

  “情形可是如此?”杨广又再次问道。

  杨谅尴尬之极,嗫嚅道:“情形……是这样的……”

  他本想开宗明义一五一十从头如实地说明经过。

  “是这样,那就很好!这过失全是高颎的,你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杨广迅速地抢过话头。

  “不!”杨谅不禁嚷道:“主张夏天出兵的是我,高颎才是主张秋后出兵!”

  杨广一双眼睛瞪得圆圆地,只是不解地望着杨谅,终于摇了摇头。那意思是:

  ——你实在太脓包,连亲手教你作伪都无法领悟,凭这德性也配同我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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