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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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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已不似前两天那么疯狂,太后料定不会再有自杀的危险,便和悦地说:“但凡合理合礼,皇儿只管令行就是。”福临岂不急待地说:“儿要以皇后之礼为乌云珠发丧。”殿中刹那间极其安静,仿佛被皇上这句话吓住了。淑惠妃、康妃、恪妃她们拚命低下头,不敢看皇后的表情;皇后的脸顿时通红,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尴尬和委屈逼得她真想跳起来逃出宫去。皇太后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福临,似乎担心他神志还不清醒。半晌,皇太后轻轻摇头,慈和地说:“皇儿,这是从来没有先例的事啊!皇后明明在,乌云珠明明是皇贵妃,而要待以皇后之礼,你说这妥当吗?这与国家、宫廷体制全都不合,朝中众臣必有异辞,纷争不下,何苦来呢?” 福临惨然道:“儿今万念俱灰,母后若不准儿所请,儿愿削发披缁入山学佛,不再参预人间之事了……”皇太后心头又悲酸、又愤慨,许多话想说而不能出口。此刻她心中冲出一个极其强烈的愿望:愿人间不曾有过乌云珠,愿可诅咒的天地永不使这一对痴情儿女相遇!这真是大清的极大不幸!要是她能做得了下一代皇帝的主,就决不许他有宠妃,决不让他情有所钟……不料,皇后擦干眼泪,跪在皇帝身旁,向皇太后说:“母后,董鄂妹妹侍奉皇上五年,贤孝和顺,实在能代儿妇之职,儿妇本有心以皇后之位相让,不想她竟仙逝……以皇后之礼丧葬,实在与儿妇初衷相合。朝中诸臣若有异议,可以儿妇本意晓谕。这样,就是后世史臣,也不能将此举议为皇帝之过了……”福临大觉意外,非常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这一眼看得皇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脸不觉又红了,泪珠却扑簌簌滚了下来。妃嫔们也惊异非常,虽不敢私相议论,也互相交换了许多意味不同的目光。 庄太后让胸中的郁闷消散片刻,平稳地说:“皇后既然体贴皇帝之心,不生妒忌,我又何必拂违你们夫妇的好意呢?”她转向福临:“皇帝就把皇后的意思谕示朝廷诸臣。至于诏书,可称奉我的旨意。”福临喜出望外,再一次向母后叩拜,皇后也随着跪了下去。 次日,皇帝降谕礼部:“奉皇太后懿旨:‘皇贵妃董鄂氏孝敬性成,淑仪素著,才德兼备,足毗内政。今忽尔薨逝,予心甚为轸惜,应追封为皇后,以示宠褒,钦此。'朕谨遵慈命,追封皇贵妃董鄂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礼部不敢怠慢,在董鄂妃死后的第四天,便在停灵的承乾宫举行了隆重的追封礼,追封董鄂妃为皇后。 在董鄂妃去世的当天,庄太后见皇帝死去活来,一切不顾,自己也深爱董鄂妃的为人,所以代皇帝传谕:“辍朝五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以上并公主、王妃等哭临。”现在,董鄂妃已成为董鄂皇后,福临便以皇后之丧连续发下圣谕:召江南、五台山高僧,遣中使迎来宫中,为董鄂皇后礼忏营斋,设水陆道场;征天下巧匠,为董鄂皇后构设冥宅;命学士王熙、胡兆龙编纂《董鄂皇后语录》,命大学士金之俊撰写《董鄂皇后传》;命内阁自八月至十二月,奏本尽用蓝墨,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方许恢复朱色;命诸大臣议谥;命全国服丧,自京诏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从满洲入关,到天下一统,十七年以来,朝廷还没有举行过这样隆重的葬礼。于是,北起长白山、黑龙江,南到两广福建,西越河西走廊,东至海滨,广袤辽阔的大地上,处处设其灵位,飘飘白幡,成为第一次震动天下的国丧。 福临把自己关在养心殿东暖阁,不许任何人打扰,闷头抒写胸怀。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六年多了,往事历历在目,养心殿里处处留有她的痕迹影象,使他触目伤情。福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去看,任凭思绪潮涌,奋笔疾书,把一腔感念都倾注笔端。然而泪随文下,泪多还是墨多?一行行字迹,是墨汁写就还是泪水染成? 头七之后,董皇后的灵柩就要移往景山寿椿殿。福临要在今晚把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灵柩前。从来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泪水如泉。只恨手笔太慢,数千言竟无点窜,手不停笔地一挥而就。搁笔之后,他仿佛痛哭了一场,胸中的郁闷、哀伤减轻了许多。他走出暖阁,走出正殿。 廊下几张桌椅,是供小内监抄录皇上御笔的,此时他们一个个竟哭红了眼,哽哽咽咽地抽泣、叹气。见皇上出来,连忙跪倒。 福临拿起抄录的纸折看了看,说:“哭什么?”小内监忙奏道:“实在是万岁爷的祭文催人泪下,奴才们实在忍不住了……”福临一个急转身,连忙走开了。 这天已是八月二十六了,二鼓以后,福临换了一身素色衣服,小内监提灯、侍卫护从,静悄悄地走向承乾宫。福临的想法,是趁夜深人静,最后一次与乌云珠单独相聚,一诉衷情。寂寂秋夜,仿佛理解他的心情,连风声都息了。满天星斗,银汉无声,因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净,闪烁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乌云珠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走近承乾宫,便听得一旗人声和哭声。这是怎么回事?董皇后死后第三日起,每天都派李国柱传旨把茚溪森和尚召来承乾宫,上堂拈香,对灵小参,福临也曾相陪。现在这么晚了,是他还在灵堂吗?原来是皇太后、皇后和妃嫔在灵堂哭奠,她们也是来为董皇后送行的。 福临向母亲请安,后妃们向皇上请安,礼毕,皇上坐到皇太后左手下,强笑着安慰道:“母后不要悲伤太过,还是早早回宫歇息吧!”在董皇后即将离宫之时,皇太后的哀痛陡然变得异常强烈,她神色惨然,声调呜咽地对福临说:“她实在称得上是皇儿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你们两人永偕和好,娱我晚年,谁知竟中道而分!从此以后,谁能象她那么侍奉我?谁能如她那般顺我心、合我意?我有话又能与谁共语?谁还能与我一同筹思谋划?……”她竟说得岂不成声了。福临低头无语,皇后和妃嫔们的哭声更恸了。 “你们不要这么大声哭了,稍稍克制些吧!”皇太后转向后妃们。但她们哪里肯听,哭声依旧,没有一个回应一声。要知道,她们的哭,并非只为悲痛,也包含着委屈、不平、对太后一番话的不满。太后叹口气,泫然泪下,说:“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没心没肺吗?怎么连一句答话都没有?她听我说话,决不会这个样子……你们走吧,都回宫去吧!不要在这里加重我的伤心了……”福临也厌烦地挥挥手,后妃们只好知趣地退出去了。随后,福临请母亲止哀回宫,皇太后疑虑地看看他,他苦笑道:“母后请放宽心。” 皇太后也走了,福临便独对灵柩了。小太监捧来金炉,福临就面对灵堂,拿起他亲笔写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开始还想硬撑着朗朗而读;后来泪随语出,抑制不住;读到最后,声音嘶哑,泪湿胸襟,几乎不能完篇。小太监流着泪举起火,福临在灵前亲自把祭文一页一页地焚烧在金炉之中。 福临祭毕,便默默坐守在灵前。千回百转,哀思总难抛开,连想闭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乌云珠去了,福临的一切都随她去了,只剩下这无用的躯壳……天亮时,奉旨前来承乾宫为董皇后舁柩的八旗二三品官员近百人,已在承乾门外等候。茚溪森和尚也奉命来为董皇后起棺。茚溪向皇上参拜后,手举线香对灵小参,口念偈语道:“几番拈起几番新,子期去后孰知音?天心有月门门照,大道人人放脚行!”福临站在一旁,突然忍泪问道:“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和尚向皇上躬身道:“谢皇上重重供养。”福临咬住嘴唇,泪水沿着消瘦的面颊慢慢流下。 抬棺柩的三十二名八旗二品官,身着丧服,帽顶饰白,各自站好位置,举杠上肩。茚溪以佛杖指着灵柩念偈道:“举步涉千岐,孤坐又成迷,且作么生,得恰好去。”他以杖上引,大喝一声:“起!”八旗二品官们一起用力,沉重的棺柩离地而起,缓缓出了满堂素帷白幔的正殿。 福临说:“谢和尚提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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