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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一道闪电击破了混沌的迷雾,他浑身猛烈地一颤,全想起来了!倏然间,他容颜大改,严峻、庄重、冰冷,惨白的脸上两道黑眉高高飞扬,乌黑的眼睛深处亮起两朵火光。他一下子站起来,不摇晃,不踉跄,不慌不忙,完全不象个病人的样子,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向寝房。

  他怎么能够这样镇定?他要干什么?所有的人都惊慌地望着他,害怕地给他让路。八名宫女、太监紧跟在他身后,谁也不敢问他一句话,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冷得可怕。

  乌云珠容颜如生,只是比生时更安详、更宁静,嘴角似含一丝微笑,仿佛为最终获得了解脱而庆幸。这是一尊白玉雕就的仙女,美得使人落泪,圣洁得使人下跪。福临默默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然后跪下去,从她胸前拿起那双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洒了几滴热泪。他又把她的手小心地放回原处,微笑地望着她,小声说:“乌云珠,我的乌云珠,等等我吧!”他静静地从腰间那缀着红蓝宝石、嵌珠镶金的刀鞘内抽出锋利的短刀,对乌云珠的遗体一示意,仿佛让她看看自己殉情的决心,然后掉转刀锋,非常从容镇静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当他拔出短刀时,人们大惊失色,妃嫔中有人尖叫起来,皇太后和皇后都不顾身份地扑了上去。最靠近皇上的太监、宫女,到底身手矫健,也因为福临的动作委实太庄重沉着了,所以拿刀的手一下子就被太监扳住,夺走了短刀。两个力大无比的宫女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

  “皇儿,你不能犯糊涂……”皇太后气喘吁吁地嚷。

  “皇上,你可不能啊……”皇后几乎与太后同时叫喊着。

  可是这些话福临都完全没有听到。自杀被拦住了,竟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一下子便如疯狂了一般,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一股惊人的力气,左一推右一撞,挣开了两个宫女,又飞起一脚踢倒了身边的太监,大喊大叫:“谁敢拦我,我叫他立地就死!我不活了,我就是不想活了……”他的眼睛象通红的炭团,面孔烧着了似的血红。他甩开众人,略一低头,便猛力撞向墙壁。太监、宫女又一窝蜂地拥上去阻拦,裹着福临一起摔倒在地上。

  哭声、喊声、尖叫声,乱得一塌糊涂,几乎要掀了殿顶。

  福临又从众人的纠缠中摆脱出来,左顾右盼,分明要进行第三次冲击。庄太后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哭着大叫道:“福临!你就先杀了我吧!”福临一愣。从他懂事以来,还没有人敢直呼其名。定睛一看,面前是悲痛欲绝的母亲,而母亲又说出了这样的话!福临吃惊了,眼睛里流露出犹豫,犹豫的背后,理智闪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浇你一杯冰水?”太后又喝了一声。福临打了个冷颤,在母亲面前跪倒了。

  皇太后颓然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竭力平息了片刻,终于勉强用她平日温和的口吻说下去,不过嗓音还在颤抖:“乌云珠最后还念念不忘地嘱咐,她说:‘今日儿殁,自是天命,万望皇上自珍自爱,以祖宗大业为重,以社稷万民为重,不必伤悼。'她这样识大体顾大局,你竟敢为一己之爱而忘祖业?怎么对得起乌云珠?”皇后走近前来,跪在皇帝一侧,含泪进言:“董鄂妹妹临终时再三说:‘妾妃将去,此乃定数,亦无所苦。唯独不及酬答皇太后与陛下恩情于万一,太后年将半百,为妾妃伤悼,妾妃虽死而不能心安……'妹妹孝养太后,至死念念于怀,皇上也需自己珍重,勿伤太后之心……”妃嫔们也纷纷环绕着太后和皇上、皇后跪下了。满屋的人都跪下了。请求、哀告之声充斥宫内,泪水滔滔不绝。他们恳求皇上体念太后和仙逝而去的皇贵妃的一片苦心,万万不可自寻短见。福临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后,大约耗尽了精神,瘫倒在地,又晕了过去。

  这一夜,皇宫内院处处彻夜无眠,各宫灯光都亮到天明。

  福临死活不离开承乾宫,皇太后和皇后只好也陪在这里。妃嫔们回到自己宫中,一夜心惊胆战,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意外。

  许多主位烧香祷告,求神保佑皇上安好。

  后来的两天两夜,二十四名强壮的宫女、太监轮班昼夜看守皇上,防止他再行自杀。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东西,象小刀、棍棒、重物,甚至花瓶、洋钟,全都收了起来,使皇上无隙可乘。不知是皇太后那慈爱的、充满理性的谆谆教诲起了作用,还是太医的几剂越来越厉害的凉药安神定魂,在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之后,第三天清晨,福临终于安静下来,跌入了昏昏的沉睡。皇太后、皇后和妃嫔宫监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抓紧时机歇息养神。

  庄太后已经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福临这寻死觅活的一闹,勾起她多少心事!她不禁想起福临的父亲、她的丈夫皇太极。当初她的姐姐关睢宫宸妃去世时,皇太极也是悲恸得死去活来,动辄哭晕过去,不饮不食六天之久,半年之内朝夕痛悼,一过旧宫故地就要流泪,还数次往宸妃坟前奠酒痛哭。皇太极正是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哀痛,体质和精神日渐衰弱,一年后重病而亡。儿子和父亲竟如出一辙,他们都是大有作为的英明之君,却又都忒多情。情深情重,竟成魔障,弄得这样无法收拾,难以自拔。

  宸妃是庄太后的亲姐姐,董鄂妃是庄太后的干女儿,她对这两人都知之颇深,也十分喜爱。但是,她们一个夺去了她丈夫的情感,一个占据了她儿子的心,作为妻子和母亲,她又怎会不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憎?不过,庄太后不同于一般女子,她知道应该把这厌憎限制在一个什么样的范围之内。所以,当她再往承乾宫探视福临,面对一个棘手的局面时,轻而易举地应付下来了。

  福临已经移住承乾宫正殿。按规矩正殿是行礼的地方,不能住人,而今为了皇上,只得破例了。福临还很衰弱,半躺半坐在御榻上。皇后、淑惠妃、康妃、恪妃等主位围坐相陪,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她们都在不断啜泣,小声地追述着皇贵妃的许多好处。

  见皇太后进来,皇上和后妃们都起立迎接。皇太后从容随分,不拘礼节地坐到榻边方椅上。刚刚坐定,福临已跪在她脚下了:“儿不肖,惊扰母后,劳累母后,求母后恕儿之罪。但儿有一心愿,望母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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