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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哦?你讲一讲看。“阿金立刻把先生指定的那一段背了一遍,并流畅地讲解了大意。熊赐履惊异地皱皱眉头:“你怎么自己会讲解了?”阿金笑嘻嘻地说:“先生,我昨天晚上看了《十三经注疏》,书里讲得真清楚,叫我茅……茅塞顿开!”他得意地用了这句成语,晃了晃脑袋。

  “哪里来的书呢?”熊赐履不相信这样的豪富之家竟会有《十三经注疏》。

  “他偷的!”阿玉在那边揭发说:“嬷嬷说他没日没夜地看书伤神,把书收了起来,他又给偷出来了!”阿金赶快瞪了哥哥一眼。

  “那么,你刚才是在看《易经》后面的内容了?”熊赐履说着,走近阿金的桌子,伸手去拿那本厚厚的《易经》。阿金慌了,连声喊:“先生,不是,不是……”熊赐履看了他一眼,书已经拿在手中了,略略一翻,原来是两本。盖在上面的一本确是《易经》,藏在下面的一本,竟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那么,刚才使他入神的,当然不是《易经》了。

  熊赐履拿起《资治通鉴》问:“你看得懂?”阿金赶忙点头、回答:“是。”熊赐履一看封面:二百零五卷,又问:“从头看的?看了多久了?”见先生没有发怒,阿金照实回答:“是夏天吃冰核儿时候开始从头看起的。”说着,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那边的阿玉早就在盯着,这时就抢先来了句嘲笑话儿:“猴悲摸索头。”比较起来,阿金没有阿玉壮实,是个精瘦机灵的孩子。但凡两人斗嘴生气,阿玉总是骂阿金是猴精。阿金瞟了哥哥一眼,立刻昂着头站起来,向旁边跨了两步,说:“虎怒纵横步!”熊赐履忍住笑,指着窗外的假山说:“怪石巉岩虎豹形。”

  阿金抬头看一眼檐上的郁郁青松:“乔松夭矫龙蛇势。”熊赐履立刻又出一句:“蕈生钉钉地。”阿金不假思索,应声而答:“笋出钻钻天。”熊赐履大喜,说:“好,好!我熊赐履竟然教着了一位神童,定要与你叔父说明,不可辜负天地生你一片心意!不过,《通鉴》不妨晚看几日,先读一读王荆公的《伤仲永》吧!”他拿出为师的尊严,认真嘱咐着。

  他实在很高兴。当晚主人来到的时候,他竟把辞馆的事放在后面,先向罗公把阿金的奇慧着实夸奖了一番,并要求主人为阿金更请名师,断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罗公不住微笑点头,并不插话,等到熊赐履称赞完了,他才笑道:“更请名师,焉能高过先生?先生所言不差,阿金确非凡品,但玉不琢不成器,无名师难出高徒。先生何必要辞馆呢?”

  “实不相瞒,我辞馆是为了赴科举 。”罗公略感惊讶:“我记得先生向来并不热中啊!”

  “不错。但目下情势已大不相同。云贵收复,郑成功败亡,天下一统,足见大清天命所归。丁酉顺天、江南两案,朝廷执法如山,求贤之意颇诚。我辈读书人,自当顺应天意。”主人的眼睛里倏忽闪出两道喜悦的光亮,欢快之情抑止不住,喷泉般溢了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熊赐履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一席话,不值得主人那般欢喜。

  主人把熊赐履的请求搁在一边,先问了个全不相干的问题:“先生大才,罗某早就敬仰,正想向先生请教。先生以为,大清朝廷制胜之道究竟何在?”熊赐履想了想,说:“征云贵,复金陵,沙场血战,期间一刀一枪、一阵一战,赐履不知其详。然而人心向背实在最关紧要。大乱之后,人心思定。朝廷顺应人心,免去前明苛政,革除国初圈地、逃人法等弊端,又能严惩贪官,与民休息,以此人心信服,自然四方宁帖,国家安定。国家安定则耕织皆兴,太平兴盛指日可待。赐履以为,这便是朝廷的取胜之道。”主人喜笑颜开,拱手连连道:“极是极是,承教承教!以先生大才,何患不能腾达!再教吾侄二年如何?”

  “乞见谅。天下初定,百废待举,赐履实不能再等了。”主人凝视着他,露出几分感动的神色,说:“先生志大才高,令人钦佩。那么,只留一年如何?”熊赐履心里着急,仍旧保持着他一向稳静的姿态:“感谢主人厚意。赐履将应本年恩科,已托朋友代为办理了。”

  “托朋友?”罗公显然吃了一惊:“你朋友到此处来过?”熊赐履多少有些难为情,因为当初主人再三嘱咐,不许外人到宅上来,他说:“因赐履决意辞馆,请朋友代为安排。

  昨日一个朋友来访,正巧我又不在……”主人沉吟片刻,显然是这件事让他下了决心,笑道:“舍侄承蒙先生教诲,既然他们已能自学,也就不敢强留了……”熊赐履很高兴,如释重负,立刻就要拜辞。

  “且慢。”主人笑着一摆手,”先生稍待数日,鄙人还备有谢仪,为先生一壮行色呢!”岳乐从王府后面那所隐蔽严密的小院落走回来时,天色已晚。两名护卫提着灯一前一后地为他照路。他很愉快。熊赐履的话虽然只是几句,却向他透露了一般平民的心绪和愿望。大清必能稳固!皇上所作所为虽然为亲贵不满,却很得民心!岳乐不求显达,尤其不愿意在王公贵族间出风头、争地位,他是那种实打实地关心国家命运的明智派。

  岳乐走上一道月门的石阶,浓郁的花香迎面袭来。玉簪和夜来香的甜香中,可以分辨出馥郁的茉莉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啊,多宁谧、多美好!一抬头,意外地看到蓝海一般广袤深沉的天空上,半个月亮闪着淡金色的光芒。月光洒在树木、假山、藤架、亭台和水面,如同涂上一层水银,变得神秘而美妙。这来过无数次的花园,他简直认不出来了。他吩咐随从灭灯,自己先进了月门,走得很慢、很轻,在尽力地享受着宁静美好的月夜:桥下溪水泠泠地低吟,水面跳动着碎银似的月光。草丛中蟋蟀"啯啯"高唱,淡绿色的流萤好似飞动的小星。踏着树影、花影,岳乐心头起过一丝淡淡的忧郁,感到一些儿沉醉。

  另一种香味冲进鼻子里。这是线香。谁在花园里烧香?在关外,满洲人没有焚香拜祷的风俗,祭月拜兔儿神是八月十五的事,还不到时令。岳乐顺着线香寻找来源。转过湖石、绕过花坛,紫藤架边有几株芭蕉。哦,是她!岳乐一眼就认出,这是福晋要来的那个侍女——阿丑。

  阿丑对着月亮拜了三拜,跪下,叩头,把又一束香插在地上撮起的土堆里。她双手合十,虔诚地举在胸前,仰望明月,嘴唇微动,轻轻祝告。柔和的月光慷慨地洒向她,她脸庞如象牙雕就般细腻匀净,眉尖微微蹙起的细眉黑得发亮,那双满含泪水的大眼睛竟那么美、那么逗人爱怜,岳乐一时竟看呆了。

  阿丑慢慢闭上了眼,双手无力地放下,身体也随着一阵松弛跪坐下去。她的头渐渐垂向胸前,月光便描出了她极其柔美的颈部线条。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象水银珠似的,沿着面颊流下来,流向腮,流向下颏,滴到胸前。一颗滴下去,又一颗流下来,流下来……整个人形如一座玉雕,纹丝不动,只有泪水在流……一个孤独、凄婉的少女,柔弱无力、纯洁无邪、痛苦无告……许多年以前,岳乐是个强舰顽皮、野蛮的男孩子,最爱马上驰骋、原上射猎,喜欢听野兽中箭时的嘶叫,喜欢看血淋淋的杀生壮景。

  一次在密林间射鹿,他竟一口气射杀了十六头!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在林间草地上打起莽式。树根绊倒了他,他跌进深深的草丛,细弱颤抖的呻吟,使他发现乱草窝里一头猫儿大小的幼鹿,也许刚刚出生,还不会走动,缩在草里瑟瑟发抖,不时昂头哀哀悲鸣,想必是在呼唤母亲。

  小鹿向他转过一双温柔、美丽的大眼睛,眨动着,眨动着,竟流出了泪水。岳乐第一次觉得心里发软,眼里发热,紧紧地把这个小生物搂在怀里。他想起他射杀的鹿中,确有一头临死时还在哀叫的母鹿,肚腹间白色的乳汁流进了鲜红的血液里……他抱回小鹿,精心喂养,小鹿长大后,他又把它放回山林。从此,他心里多了一些东西,也少了一些东西。或许正是小鹿在他身上唤醒的那些本能,使他长大后易于接受"蛮子"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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