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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金风玉露,又是秋天时节。刚入八月,就飞来了江南的捷报:金陵围解,郑成功大败,率残部逃出长江口;皖南的张煌言也因此兵败遁走,三十余府州县次第收复。于是朝野欢腾,从大内到王府,从部院衙门到各官私宅,处处悬灯结彩,贺宴喜席摆个不了,感天恩、谢皇恩、酬祖恩,热闹了好几天。喜气也传染了京师平民,街市上一派过节景象,许多地方燃放炮仗,人人见面拱手道喜,彼此说一声"恭喜恭喜,天下太平"!二十多年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局面终于结束了,原先大明的所有版图都已归了大清,人们终于盼来了安定。

  各种神神怪怪的无稽之谈,又在人们中间传开了:什么关老爷显灵,阵上助了大清;什么郑成功营内出了怪物,不战自乱,只得仓惶逃走,等等。仿佛郑成功之败确属天意,不然,十数万大军围困只有三千守军的孤城,怎么会落个大败呢?大家都知道,安南将军达素的援军还没有赶到呢!

  实际情况是,围困金陵后,郑成功骄兵轻敌,满足于附近州郡的望风归附,认为金陵孤城指日可下,不需费力。困守金陵的江南总督郎廷佐无力抵抗,以谈判投降条件为借口,实行缓兵之计。郑成功竟然上了当,一心等待受降。他手下将士也就屯兵坚城之下,日夜遨游江上,张乐歌舞,捕鱼饮酒。清将苏松总兵梁化凤登高瞭敌,竟然见到围城大军军仪不整、毫无戒备,许多军士在后湖游水嬉戏。他当机立断,即刻率兵突然出城袭击,破营垒拔大纛毁营寨,炮火连发,矢石雨下。郑军毫无防备,仓惶应战,主要将领甘辉阵亡,于是全军大乱,纷纷溃退,终于立脚不住,迅速退出长江,返回厦门,从此元气大伤。北路败退,南路的张煌言孤立无援,很快也就跟着败亡了。

  好象老天爷特别爱顾大清,给它特殊的气运,救无可救的危局,也会突然发生令人不能相信的变化,变得有利和顺畅。实际上,所谓的气运,包含着合理事物获胜的必然性。金陵事变的始末,撇开当事人的智能、意志、决策的正误等等表面因素,从根本上讲,反映了人心的一项重大变化:经过二十多年痛苦的战乱,经过清朝入关十六年策略比较明智的统治,人们盼望天下太平、安居乐业的强烈愿望,已经超过了抗清的民族意识。

  收复云贵,驱逐郑成功,完成天下一统大业,这在许多读书人心里引起了强烈反响。他们总结成四个字:天命所归。

  熊赐履就是其中之一,他决定要出仕,要有所作为了。

  几天前,熊赐履就向管家说了辞馆的意思。管家不敢作主,主人近日又很忙,只得请他勉留几日,待主人抽空来馆再作商议。由于近两年主家的优厚待遇,熊赐履不能说走就走,只好耐心等待。

  下午,两个学生来了。行礼归座后,那眉清目秀的弟弟阿金立刻问道:“先生,你要走吗?”熊赐履道:“谁告诉你的?”

  “管家昨天说的。先生别走,让阿玛再给先生加钱。”哥哥阿玉比弟弟阿金大不到一岁,两人长得很相象,都是高鼻梁、细长眼、黑眉毛。但憨厚的哥哥,远不如弟弟灵秀,说出的话也实实在在。

  “真的,先生别走。我们小五弟也长大了,不久也要来读书的。”阿金说得很认真,黑晶晶的眼睛又明又亮。

  熊赐履心中感慨,在小孩子面前无所遮拦地说:“想我熊赐履,说不上满腹经纶,也称得起博古通今,纵然不能安邦定国,总该治理民间,列班朝廊。岂能舌耕一世,就此沉沦?

  总要一登仕途,博它个封妻荫子。”

  哥哥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难。告诉阿玛,给先生官作,不就好了吗?”阿金忙向哥哥使眼色扮鬼脸,哥哥吐吐舌头,缩缩脖子。可惜两人的怪相熊赐履都没看到,他正自摇头而笑:“孺子之言,何其狂妄!朝廷是你家开的店铺?官位也象货物一般可以送人的吗?……”

  “先生,”阿玉连忙报告说:“昨天你出去那半个时辰,有位先生来找你。管家没有让他进书房,说你不在,他就走了。”

  “哦?来人叫什么名字?”

  “嗯……不记得了 。”两个学生知错地低了头。

  熊赐履有些生气。他到此就馆,千好万好,只有一件不好,就是不自由。初时根本不许他出门,他以辞馆相要挟才准他一月一天假,可以外出,但不许透露此间消息;可以访友,但不许朋友来访,弄得他聚友倾谈的兴致失了一大半,自己也不愿出门了。十天前一次外出,正值江南捷报传来、京师欢腾之际。他见到了许多老朋友,听说皇上要为天下统一特开恩科,朋友们都雄心勃勃地打算蟾宫折桂,也劝他一同赴考,作太平盛世的贤臣。他着实动了心。由于决定要辞馆,也就不顾主家的禁令,把住处告诉了几位朋友。那么,来访的是谁呢?是不是他们已经为他报名应试,特地来通知他呢?

  “岂有此理!连来人姓名都记不住!”

  先生向来难得说句重话,小哥儿俩自觉有过,难为情地低头听训。阿金抬头,乖巧地说:“请先生不要生气,那位先生进院,我们从窗口偷偷看到了的。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拿出一张淡黄色宣纸,伸出小手提笔濡墨,一面在纸上轻轻地描,一面嘴里不住地讲:“他没戴帽子,头发黑黑的,额头宽宽的……眉毛也黑,是这样的……眼睛又圆又长,鼻子是这样的……没有留胡须,嘴巴宽宽的,嘴角这儿有一颗痣……穿着长衫,腰里系了丝绦……”一个人物像出现在纸上。虽然线条并不均匀流畅,人体的大小比例也不尽妥当,但五官的位置、特点,尤其嘴角那颗痣,竟使此人状貌栩栩然。熊赐履一看,笑了起来,说:“这不是昆山徐元文吗?”

  哥哥拍手道:“对了!对了!他是说他叫徐元文的。”熊赐履喜爱地望着年幼的学生。这个六岁的孩子很是聪明可爱,天赋极高,记忆力很强,熊赐履还没见过比他更出色的学生。他很爱看书,几乎能过目成诵,并且记得很牢。主人要求熊赐履因材施教,这样,兄弟俩的进度就大不相同。哥哥还在念《论语》,弟弟不仅读完了四书,五经也只剩下《周易》这部变化多端、难学难讲的一经了。阿金的奇慧,曾使熊赐履起过这样的念头:我本人也许以"饱学秀才"终此身,但将以这个神童之师而扬名天下。阿金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有大海,金龙就能遨翔飞腾;只要时势来到,这孩子会作出一番大事业的!就连夺去许多小儿生命的可怕的天花,也不能奈何他,只给他脸上、手心上留下了十几颗白麻子。

  麻子集中在鼻梁两侧,眉心处有三颗重叠在一起的麻子疤痕,象一朵三瓣花,由于位置适中,反给这张清秀的小脸平添了三分俏皮。

  “好了,我回头再去找徐元文吧!”熊赐履一拂袖,表示要了却这段公案:“你们各自把昨天讲的书背一遍、讲一遍。”阿金流利地背了一段《易经》,清晰地讲罢后,熊赐履要他看下一篇,等考完哥哥再给他讲解。阿金坐下,翻弄一会书页,便埋头读去,不出一声。这边阿玉背书颇费功夫。《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侍坐》一节,只有"子路率而对曰"那段话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讲得也差不多,其余都背得结结巴巴,自然也讲不明白。

  按照设馆时的约定,不许先生责打责骂学生,熊赐履只得重新给这个学生讲了一遍。讲解时,他不时用双目余光注意着另一桌上的阿金。阿金一动也不动,一直在专心看书,但翻页未免太快,两只胳膊又何必都支在书桌上呢?

  讲完孔子四位弟子的个人志愿,熊赐履不由得责备了学生两句:“你们兄弟一同开蒙,都从千字文读起,你怎么就不如你弟弟?还是不用功啊!你看阿金,学得又快,记得又牢,就连临帖也比你用心,看着满象样子。好好用功,得象个哥哥才行!”阿玉嘟着嘴巴,坐下了。

  熊赐履喝了几口浓茶,转身说:“阿金听讲书。阿金!”阿金吓了一跳,”啪”的一声合上书,黑黑的眼睛望着老师,神色有些惊慌。熊赐履不动声色,问:“下一段看完了?”

  “是。看完了。”

  “能看懂吗?”

  “能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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