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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吕之悦看着这页湿淋淋的《离骚》出神。同春喊道:“又下来一张!”他赶去捞过来。仍然是《离骚》,内容正好与前一页相接。

  吕之悦说:“端午佳节,或许有人在祭奠屈原。”张汉说:“果真如此,这人决非寻常之辈。”同春提议:“我们循着溪水逆流向上,总能见到他的。”吕之悦夸赞这是好主意,三人便沿着泉流上山。林木葱茏,峰回路转,路旁怪石十分别致:巨大的元宝石比马车还大;酷似菱角的紫石方圆数丈;古松伸臂,仿佛迎宾,可是松下横卧的一条二丈多长的石蟒,又会把来客吓一大跳。空谷下泉声低回,半山腰隐隐有咏哦之声。清溪绕半山亭流下,声音想必是从亭中传出。三个人借着茂密的林木遮掩,悄悄走近草亭,观看动静。

  亭中也有三个人。一人穿着蓝袍,背身而立,一动不动,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观赏山景;临溪两人,一人着白色道袍、白色道冠,手中捧一册书,高声诵读,读的正是《离骚》。他每读完一页,就扯下来扔进溪水,任其飘浮而去。他身后,一个褐袍道童呆呆站着,无动于衷。

  不多时,一本《离骚》诵完撕光,顺水流荆白衣道人发狂似地大叫大喊,仰天恸哭,声泪俱下地吟出一首诗:“年过四十去游方,终日修行学道忙。说我平生辛苦事,石人应下泪千行!”蓝袍人并不回身,只朗朗地说:“道兄,出家人清净无为,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吕之悦一愣:这不是陆健的声音吗?他记起陆健的狱事,不觉回头看了张汉一眼,想把他支开。

  同春又惊又喜地悄声说:“这就是今年开春来我们村里的那个白衣道人,通医术、会看风水,可真有道行……”张汉面色蓦地阴沉下来,说:“世上最数这些出家人奸诈,多是骗子!我向来不信,也从不与结交。老前辈,我往别处走走,明日蓟州城会齐,请你去看鼓楼上那块《古渔阳》匾额,听说是严分宜的手笔哩!“他恭敬地对吕之悦一揖,掉头转向另一条路,上山去了。

  亭里的人也听到他们的声音,一时静了下来。吕之悦走进草亭,和颜悦色地拱手笑道:“陌路相逢,俱是他乡之客。

  这位道兄,这位仁兄,都有端午登临的雅兴啊!”道人极快地对吕之悦上下一打量,笑道:“既相逢便是缘分,请坐。”陆健听到吕之悦的声音,心里"扑通"一跳,回身看到是他,神色都变了。同春看见陆健,惊喜异常,张口要叫,陆健袍袖一挥,对同春使个眼色,微微一摇头。久在舞台的同春还有什么不明白,立时闭嘴。陆健见吕之悦也装出不相识的样子,才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了悠闲自在的表情。听到道人殷勤的表示,他也抬抬手,吐了两个字:“请,请 。”亭中石桌边有四个石墩,三人便坐下叙谈。

  吕之悦说:“听道兄读骚吟诗,忧愤何深?”白衣道人洒脱地一笑:“文人积习,至死难改。”

  “那么,道兄曾是文士了?怀才不遇,真人生一大慨叹啊!”吕之悦进一步试探。

  白衣道人避开话题,笑道:“往事不可追,谈它何益。总归是命里注定。”吕之悦笑道:“说起命里注定,还真不由你不信。我认识一位老先生,钱塘张曼,已年登古稀,医卜、堪舆、风鉴之术无不通晓。前朝万历年间曾游辽东,归来后对人讲 :‘据风鉴而观,王气聚于辽左;看那些人家的葬地,三十年后皆当大富贵;而闾巷间儿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将相,莫非天下将从此多事?'当时人们都以为他狂妄。谁知三十年后,果然一一应验。或许万事真有前定?”他说着,平日看上去有几分矇眬的笑眼,突然闪出精明锐利的光泽,盯住了白衣道人。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做出反应。

  白衣道人含笑道:“这类事,检之史书,比比皆是。唐李固的《幽闲鼓吹》中,曾记苗晋卿一事。苗公落第归乡,途中遇一老人,自称知未来事。苗公于是问道:‘我应举已久,有一第之分吗?'老人答道 :‘何止此,大有来头,只管再问。'苗公道:‘我久困思变,但求一郡守,能够得到吗?'老人道:‘更向上。'苗公问:‘那么按察使呢?'老人道:‘更向上。'苗公惊异,再问 :‘为将为相吗?'老人答道:‘更向上。'苗公发怒,说:‘将相更向上,难道能作天子?'老人笑道:‘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苗公以为事属怪诞,惊出一头汗。

  后来苗公果然出将入相,唐德宗驾崩,苗公以首辅居摄政三日,应了老人'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的预言。可见命皆前定,安知人间没有第二个苗公?”白衣道人修髯飘飘,风致潇洒,仿佛出世神仙。但他复述的这段轶事,以及他眼睛里偶尔闪出的寒光,令人想到山林深处目光鸷锐的鹰鹫,决非肯低伏人下、轻易认输之流。吕之悦暗暗点头。

  陆健接下去说道:“讲起定数,我也想起一个故事。前朝崇祯末年,流寇势焰大张,烈皇日夜忧劳,曾令一心腹太监便装出宫,探听民间消息。路遇测字先生,太监出一'友'字请占卜吉凶,测字先生问占卜何事,答曰'国事',先生道 :‘不佳,反贼早出头了。'太监急忙改口说:‘不是朋友之友,是有无之有。'测字者皱眉道:‘更不佳,大明已去了一半了。'太监再次改口:‘不是的,是申酉的酉。'测字者长叹道 :‘越发不佳。天子是至尊,至尊斩头截脚,还成什么体统?'……”三人一起沉默下来,只听得松涛阵阵,涓涓泉在亭畔低吟,是不是明朝覆亡的往事使他们心有余痛,黯然神伤?

  吕之悦打破沉默:“一亡一兴,虽说有天命,却也在人力。

  兴亡之间,名将如云,才人辈出啊!”

  陆健和道士都不搭腔。后来陆健站起身,对另两人拱手一揖:“花谢花开,时去时来,福方慰眼,祸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足哀,得失在天,敬听天裁。”白衣道人也站起来,对陆健拱手笑道:“便是公孙子都听君此番话,躁进之心也当涣然冰释!”他顺着陆健的话题,高声吟唱着走出草亭:“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听于天,有何不可!”他反复吟着这四句,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去了。小道童紧跟在后,很快,师徒二人就消失在浓密的树荫山草之中,吟唱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文康!”

  “笑翁!”

  陆健和吕之悦互相紧握双手,互相重新打量,象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既高兴又感慨。同春也连忙向陆先生拜谢当年相助之恩。吕之悦这才详细地知道了永平府圈地案的全部内情,嗟叹不已。他转而问道:“文康,这两年你怎么样了?江南狱事……”陆健苦笑:“我?仍然逃亡在外,藏匿山泽田野间……”

  “你?……唉!赦书未得,我愧对老友啊……”

  “此事非你力所能及啊……江南十旧家之案已成大冤狱,陷入囹圄者何止百人,受牵连者也在千人以上。说十姓谋反,确属冤枉,只是……唉,也是十旧姓在前朝百年荣华显赫,为富不仁,民百姓恨之入骨,一旦改朝换代,诬告在所难免……”陆健告诉吕之悦,因为他平日以信陵君自命,周济贫困,所以狱急之后,受惠之家多方保护他,使他逃过多次追捕。好在通缉他的布告只在江浙两省张贴,他躲来北方,反而比较安全。

  “你就永远匿隐山泽,做亡命之徒?可惜了你的才学啊!”吕之悦问话中感叹很深。

  “还谈什么才学!”陆健一声冷笑:“终日有如被猎犬追捕的野兔!只望老天开眼,昭雪冤狱吧!”

  “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吕之悦紧皱眉头:“朝中就没有相知肯帮一把?当年你救助过那么多人!”陆健眉梢一动,沉吟片刻,又摇摇头:“年深日久,未必还记得我。”

  “是哪一位?”陆健凝视着吕之悦,确信这位一向慈和厚道的朋友不会有害人之心,便缓缓答道:“傅以渐。”

  “傅以渐?这可是个帮得上忙的人啊!去年八月,他已经拜内秘书院大学士了。你跟他交情深浅?”

  “这……很难说。只看他是否念及旧情了 。”吕之悦见陆健不肯深谈,也就不再追问,想了想,说:“这样吧,尽老夫所能,助你一臂之力,务必使此冤情上达天听。不过我位居幕宾,终归成效有限。你再给傅以渐写封信,让这个小幺儿立即送往京师,多方使力,或许平反有望。”

  “好!”陆健虽在难中,仍不失他的豪爽气度,立刻向同春索取纸笔,就石桌写成一信。但交信给同春时他有些迟疑,仿佛不好出口。最终他还是嘱咐了一句:“此信必须交给傅大学士的王氏夫人,就说是夫人娘家的报安书。]吕之悦很高兴:“原来你与大学士夫人娘家有交情,这就更好了。听说傅大学士伉俪情笃,至今不曾置妾……同春,你今天就回京师送信,送罢信再回乡。”

  “好的!”同春知道了底细,回答很痛快。

  吕之悦又问:“刚才那道人你早就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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