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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李振邺醉迷迷地挨近莲官,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乜斜着眼,笑道:“以十全之名,我赠你一幅绝妙好联:十分如我意,全不怕人听!”猥亵的含意太露骨了,宾客们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喘不过气,便连声咳嗽。同春的脸"刷"地红了,心头火烧火燎,象被人抽了一鞭子。他愤怒地望着同秋——莲官,却见他只露出一点儿尴尬和羞怯,很快便自如地同着众人一道笑了,笑得娇滴滴的,还作态地扭了扭身子。

  又有伶童走入席间接受赠联,同春无心再听,大步走到同秋身边,压住火气低声说:“跟我来。”同秋这回真红了脸,咬住嘴唇,低头跟着同春乖乖地来到门外廊下。两人面对面站着,同春眼里冒火,同秋却望定地面,紧紧抿住搽得通红的嘴唇。

  他俩同是柳师父的养子和徒弟,同春大不到一岁,两人一同学艺,一同佃进班子,感情一直不错。同春拿出师兄的身份,劈头就问:“爹给咱们定的规矩,你忘了?”同秋不作声。

  “老实讲清楚,不然,别怪我无情!”同春瞪起了眼睛。

  恐惧、羞怯,夹杂着耻辱,同秋嘤嘤哭泣,慢慢跪下,低声说:“昨天,到李府唱曲,他把我留下。后来,他就把我……”他的声音消失在呜咽中。同春直跳起来,挥手重重掴了同秋一耳光,骂道:“你这个没家教的下流东西!”他恨李振邺荒淫无耻,败坏了他柳门的规矩;他更恨同秋没出息,叫人作弄了,还对他媚笑!

  这一巴掌把同秋打急了,也把他的羞怯和耻辱打掉了。他捂着脸挺身站起,抗声分辩:“怪我吗?怪我吗?咱们不就吃的这碗饭吗?人家设堂子、赚大钱,住的神仙洞府,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车来轿去,逍遥自在,不就靠的这一手?人人都这样,咱们硬撑着讲干净,谁信你?”

  “咱们凭本事吃饭,自重自爱,就得出污泥而不染!”同春跺着脚,几乎喊起来。

  同秋含泪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冷光。今天这场谈话他早已想过了,也想透了。他要走另一条路。他抹去泪水,平静地说:“不染,不染,说来容易。去年一年,你在梨园红得发紫,可算是凭本事吃饭。一年下来,不就只挣了一副碧玉镯子吗?……人往高处走,我不愿意象你那样窝囊一辈子。要想干净就别当戏子。命里注定干这一行,就说不得干净!谁让咱们不投生到公侯府宅、书香门第呢……“同春愣住了。要想清白也这么难!梦姑的娘不肯应承这婚事,有什么可怪?单是戏子这名称就足够玷污梦姑的了……”

  同春用双手蒙住脸,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阵寒战。等他重新抬起头,同秋不知何时已悄悄走开了。他跳起来,发疯似地冲向大门,去寻找送客的吕之悦。他猛地跪倒在老先生跟前,呜咽着说:“吕先生,你救救我吧!”吕之悦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啦?”

  “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我要脱籍,哪怕回乡种田!”吕之悦点头叹道:“我早对诸人讲过,你外相虽美,但眉目间英气太重,终非此道中人。不过你是名优,脱籍身价怕不下千金。你可有此财力?老朽客居京华,筹措千金也不是易事。再有,脱籍之后,你果真能下田耕作吗?多半还得给人当书僮家仆,仍然为奴,何苦多此一举?”

  “吕先生,我决意回乡耕读一世,决不再入梨园!”同春回答得斩钉截铁。

  “也好……难得你能如此自爱自重,理当相助。”吕之悦沉吟着,下意识地回头朝大门看了一眼:“要是他肯说句话就好了。”

  “谁?”

  “方才跟我对弈的那位客人。”吕之悦微微一笑。

  “那位先生好大气概!他是谁?”

  吕之悦从容不迫地答道:“安郡王。”

  “啊?”同春大吃一惊,不觉打了个冷战。



  两位行客一进到山脚下,就感到阴凉沁大,非常快意。吕之悦对张汉说:“我们等一等云官。”他俩各占一块大青石坐下歇脚。这里绿树合围,溪水潺潺,十分幽静。在骄阳下走了一个时辰,吕之悦不免有些气喘,张汉也满头是汗,文雅地用衫袖在脸上轻轻沾着。

  同春提着一只竹篮跑到跟前,打开篮盖,把热粽子分给吕之悦和张汉,笑道:“端午节的时令货色,比平日的好。寺观里出家人做的,很干净。”三人都饿了,剥了粽叶大嚼,吃得格外香甜。同春一面吃一面指手画脚地介绍:“那是挂月峰,那是紫盖峰,上边,瞧见吗?松树林子中间,古塔那儿叫万松寺,西边就是舞剑峰,老人说是李靖舞剑的地方……”吕之悦纵目观览,点头赞赏:“峥嵘突兀,峰峦竞秀,苍松擎天,飞泉奔泻,果然名不虚传,京东第一山!”同春兴头更大了:“对,对!人们都说,这盘山是五峰八石七十二寺观,上盘奇松,中盘怪石,下盘飞泉,可以跟天下胜景比高低哩!”张汉叹道:“九华奇秀,不入江上名山志;巢湖亦江淮巨浸,不入禹贡水经。盘山何足道,居然名扬四海。山川有知,宁不感愤!”他是在说山水还是说人?吕之悦和同春都看着他,他轻轻一笑,仿佛回过神来:“老前辈尚记家乡风物否?人道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余,壮阔雄豪不足,其实不然!

  钱塘大潮就不必说了,只大月渡太湖,大雪渡扬子江,都是非常奇景!当年道出江左,阅月间我遍历诸地,纪之以诗,至今犹难忘怀。”张汉请求再三,才得随同吕之悦出京访贤。吕之悦对他人品虽不无疑惑,但还是爱他才学,也就收了这个弟子。现在张汉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明明想显示诗才。吕之悦向来不爱忤人,接口便道:“想必是得意之作了,倒要领教 。”张汉清清嗓子,吟诵他的《大月渡太湖》:“广寒八万四千户,太湖三万六千顷。姮娥子与洞庭君,良夜迢迢斗冷清。

  弯弯月子照当头,翦翦春风不住流。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舟。”吕之悦轻轻拍了拍巴掌,笑道:“好!看来你当年颇有气概,想必是雄心勃勃的了?“张汉扬眉挺胸道:“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以不流芳千古!

  应举不作状元,仕宦不至将相,虚此一生!”同春着迷似地望着张汉,心里充满敬仰。这样年轻、这样有才华,对同春又如此看重的人,他没有遇到第二个。

  由于吕之悦的斡旋,安王府戏班把同春由庆乐班买去。庆乐班不敢讹拿,只按当初佃进的三百两身价加三成三,算了四百两银子。随后安王爷一句话,放同春脱籍为民。同春感激涕零,听说吕之悦要往京东一行,便自告奋勇地为他带路,然后便回马兰村。一路上,同春轻松愉快,活泼得象天上自由飞翔的小鸟。他拿吕之悦当长辈尊敬和服侍,也记得张汉在自己心头引起的知己感。张汉的才华和雄心,使他联想到许多戏台上的英华人物:周公瑾、李存孝、陆逊,还有潘岳、唐伯虎等等。瞧,张汉不也很有光彩,很令人倾慕吗?……他太年轻,不明白张汉对他的看重和赞赏是为了接近吕之悦,也看不清吕之悦对张汉的保留态度。

  张汉一见吕之悦含意不清的微笑,连忙自我解嘲地掩饰道:“这都是早年的痴想。如今,壮志销磨已尽,此生当终老江湖了。”同春心头又闪过泛舟五湖的范蠡、富春江上的严子陵。

  吕之悦平静地笑道:“真能为天下万民忧,登第拜相亦是好事。”张汉怔了一怔,低头拱手恭敬地说:“老前辈金玉良言,晚生谨受教。”同春蹲到溪边舀水,笑着介绍:“这股泉水从翠屏峰出来,一路都在石头上流,叫涓涓泉,又清又甜,四季不干,什么时候喝它都不会闹肚……咦!这是什么?”清澈见底的泉流中,一片字纸飘浮而下。同春连忙捞上来,吕之悦和张汉一看,却是一页刻写精美的《离骚》,不过无头无尾。纸形很方正,并无损伤。

  张汉道:“莫非盘山里藏有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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