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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那位老者围着屈原的头部左瞅瞅,右看看,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把盘子里的首饰倒进一个陶钵里,放在装满白炭的炉子上。他将橐管通进熔炉内,点起火,命几个小伙子轮番拼命鼓橐,炉内火光四溅,炉火熊熊。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陶钵里“嗤嗤”作响,那银手镯呀,金簪子呀,金链子呀相继熔化,象泡了水的面条,都软了;又过一会儿,陶钵里的首饰全化成了五光十色的金银水,上下翻滚,象熬着的稀粥一般。围观者一个个目瞪口呆,小媭一时也忘了悲痛,眼睛里流露出惊喜的神情。

  陶钵里的金银水正在翻腾着,老者一手拿着一把铁钳,把盛满红通通液体的陶钵从炉子上端了下来,走到屈大夫跟前。只见他两眼瞪得比铃铛还大,望着屈大夫残缺不全的头部,双手钳着的陶钵不住的摇晃。摇呀,摇呀!金银水慢慢冷却、凝固,渐渐变成了半个脑壳的样子。最后,老者将陶钵里的固体倒了出来,就象是半边脑袋。他走到屈原的遗体前,把金光闪闪的半边金头小心翼翼地合了上去,上前摸了几下。众人上前一看,竟然天衣无缝!……

  众人无不感激,特别是小媭和翁老汉,但这位道骨仙风的老者却只坦然地微微一笑,他仿佛做了一件自己应该做的事,完成了一件自己应尽的义务,而且十分满意。他并不多言多语,连工钱也不肯收一文,任务既完之后,挑着担子,悠然自得地扬长而去了。

  屈原停灵在地的日子里,玉笥山和汨罗江下游的百姓们纷纷来到屈原的茅草房,向小媭姑娘借走了三闾大夫的新旧内衣,大家将这些大夫曾经穿过的贴身内衣撑在竹篙上,三五成群地沿江奔跑,或在罗渊四周转悠,高喊着三闾大夫的名字,为其招魂。招魂的人们边跑边撕肝裂胆地呼唤:

  “尊敬的三闾大夫啊,您为何要投身罗渊,让自己的魂魄飘流四方?……”

  “三闾大夫的灵魂啊,快归来吧!东方有轮流照射的十个太阳,能够把真金熔化!西方是茫茫的沙丘,哪来的五谷充饥!南方有九头的雄蟒,专爱吞食阴灵!北方有千里冰雪,无处栖身!大夫的灵魂呀,您快些归来吧!”

  “地上无您容身之地,天上又守有凶残的虎豹豺狼,地狱的门虽然敞开着,里边却盘踞着九尾的魔王。三闾大夫啊,您的灵魂快回吧,快回到幽静、安祥的玉笥山下!”

  人们奔跑着,呼唤着,泪水洒满了汨罗江两岸,凄厉号啕之声在罗渊上空萦绕,飘荡。

  时令虽已至暮春季节,但这一年的气温却特别低,春寒料峭,一月有余,时常有呼啸的西北寒流袭来,故而屈原的尸体得以不腐。半个金头造就之后,汨罗百姓将三闾大夫安葬在玉笥山东北的汨罗山上。

  出殡这天,百姓们头上缠着白布,脚上穿着草鞋,腰上系着苘绖,千人披麻,百民带孝,从四面八方号哭奔来,为三闾大夫送葬。从玉笥山到坟地的十多里路上,旗幡似飘飞的秋叶,挽帐若低垂的浓云,长长的人流沿着汨罗江缓缓移动,引幡的,打旗的,执引的,奏哀乐的,搀孝的,抬杠的,叫号的,箪食壶浆的,呼天号地的,悲怆欲绝的,捶胸顿足的,指天誓日的,膝行而前的,江两岸,山上下,童叟涕泗流,妇孺泪眼红,漫漫华夏大地淹没在汪汪泪水之中。送葬的人们来到坟地,无休止地挥泪,哭泣,泪水把焦干的红土湿透,满山低矮的树枝和草稍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好似落过一场毛毛细雨。这哭声感天地,泣鬼神,只哭得乌云滚滚,悲风阵阵,落叶飘飘,日月晕晕,天地昏昏……

  屈原安葬以后,来这里凭吊的百姓络绎不绝,每天从早到晚,通往汨罗山的大路小路人流不断,山下汨罗江边停靠着各种各样的大小船只。从屈原的家乡归州,到屈原曾经为官的鄂渚、郢都,以及屈原曾经去过的常德、辰溪、溆浦、长沙、桃江等地,都有百姓远路迢迢地赶来祭奠。连楚国的旧臣也三三两两偷偷来到这里,燔柴,奠帛,读祝,叩头,他们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咬牙切齿地骂昏君,骂奸佞,骂秦军,留下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誓言。

  一天上午,小媭来到父亲的坟前烧“六七”,尚未摆出供品果蔬,忽然发现从远处走来了三个青年,急忙提着篮子闪到一棵大松树后回避。三个青年来到屈原坟前,先是叩头祭拜,然后坐于一旁闲话。只听那个穿黄袍的青年愤愤不平地说道:“屈大夫死得太惨了,这天下哪里有什么正义可言!”

  着绿衫的青年连忙接话:“三闾大夫死得虽惨,他们尚不肯善罢甘休,听说还要来挖坟呢!”

  那个穿白袍子的青年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吃惊地问道:“要来挖坟?”

  “是呀,那些投降了秦军的乌龟王八蛋,见荆楚大地处处飘扬着抗秦的旗帜,说这是屈原大夫的阴魂不散所致,因而欲来挖坟。”

  “真他妈的可恶至极!……”

  ……

  这三个青年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小媭没有听清楚。这时,她没有哭,没有泪,脸色惨白,心里像一团火在燃烧。她极力思考着保护父亲坟墓的办法:自己跟他们拼吧,那是以卵击石;请翁老爹发动群众跟他们厮杀吧,汨罗江畔就会遭血洗。她想呀,想呀,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在汨罗山上再造一些假坟,让欲挖坟者不知该从何下手。

  主意既定,小媭走下山去,来到一个松软的土堆旁,一手撩起罗裙,一手把红土抓进罗裙里,一把,两把,三把……罗裙装得满满的了,她就兜着往山上走去,倒在父亲坟堆附近的一片草地上。她就这样抓着,兜着,往返地运送着。太阳当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小媭在烈日下往来奔波,晒得头昏眼花,累得张着大口喘气,浑身热汁涔涔……

  小媭为父筑坟的消息很快地传扬开去,翁老汉获悉后先是将小媭责备了一顿,然后组织四邻八乡的民众都来帮忙,仅用了三五天的时间,便为屈原筑了十二座疑冢。这十二座疑冢象屈原的真坟一样大,一样尖,一样圆,坟前竖着一样的墓碑,碑上镌刻着一样的碑文。疑冢既成,即使那些来帮忙筑坟的民众,也难辨其真伪是非了。

  一天清晨,汨罗江上突然驶来了五条官船,每条船上四个人荡桨,两个人摇橹,桅杆上高高挂着两面杏黄旗,上面分别写着“肃静”、“回避”。领头一条船上站着个彪形大汉,官衣官帽,络腮胡须遮盖了满脸的横肉,左手叉腰,右手抓着挂在腰间的一把长剑,那神情颇似阎王老子面前的判官。

  这五条船逆水而上,在汨罗山下的河边一齐靠岸。那黑大汉一声喊,从船上走下十多个扛锄拿锹的士卒,一齐都向汨罗山奔来。

  人们刚吃过早饭,山上还空荡荡的,不见一个行人。黑大汉带领十多个士卒疯狗似的在山上东冲西撞,口里不断地吆喝着:“快,找着屈平坟墓就动手挖!”这汨罗山方圆十多里,山上荆棘丛生,古木参天,强盗们人生地不熟,一下怎么能找到屈原的真坟呢?黑大汉在山上折腾了约摸有半个时辰,累得浑身淌汗,气喘吁吁,只好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休息,吩咐士卒们分头去找,找着了的速来禀报。

  又过了个把时辰,寻找的士卒相继归来,但谁也没找到屈原的坟墓,只在树林里发现了许多既高且大的山包,前面都立有屈原的墓碑,倘将这些山包全都挖开,大约需要三年五载的工夫。找不到屈原的坟墓,黑大汉暴跳如雷,士卒们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为了弄清哪是屈原的真坟,他们决定下山去找百姓问个清楚。

  正当这时,恰巧有一个中年汉子肩扛扁担,上山打柴,被黑大汉拦路挡住。中年汉子见势,心中了然,以“哇哇”之哑语搪塞过了黑大汉的盘问。又有一位放牛的老者,面对黑大汉的张牙舞爪,狂呼乱叫,不慌不忙地以手指耳道:“我是个聋子,啥也听不见!……二十岁时患了一场大病,耳朵就聋了,真造孽啊!”说着吆着牛远去了。

  小路上一跛一瘸地走来一个穿长袍的青年人,此人生得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一件长袍上遍是油腻,脚上一双破鞋,十个脚趾头有六个露在外边,一副老爷不亲、舅舅不爱的寒酸相。黑大汉拦在路中央,盘问跛脚道:“你这汉子,意欲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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