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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其时,屈原的随从十数人早已来到南阳庙居住,大家纷纷收拾行囊包裹,更多的则是大夫的书籍简牍,还有那匹白马,也被赶上了船。

  五条小船排成一只燕子形,有头有尾,有身有翅,屈原乘坐的那只居其中,其他四中起领头和护卫的作用,向着北岸奋力划去。

  后生们轮流着赤膊划桨摇橹,划着,摇着,空中没有了闪电和雷声,只有肆虐狂暴的风和雨,船只在激流中迷失了方向,队形已被冲散,一只只小船孤零零地在浊浪中旋转。正当此时,突然一声炸雷,震得山摇地动,江水翻转。这万钧雷霆将密布于空中的乌云震得七零八落,败军似的拼命逃窜,刹那间便逃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连月阴雨,人们竟忘记了初一十五,乌云既散,瓦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大如车轮伞盖般的明月,清光挥洒,平静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涟漪片片,犹似万颗星斗在水里眨着眼睛。陡然天晴月朗,划船的后生们既心扉大开,又惊异得目瞪口呆。一个后生快活地说:“吉人自有天相,这是三闾大夫忧国忧民之情感动了月婆婆呀!……”

  另一个青年对屈原说:“难怪翁老汉说大夫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看来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屈原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圆圆的月亮在蓝天上缓缓移动,五只小船在江面上疾驰如箭,后生们一边荡桨,一边唱着即兴编成的歌谣:

  月亮光光,照我渡江,
  漫江大水,莫淹忠良。
  大水茫茫,来自平江,
  淹死昏王,莫淹忠良。
  大水茫茫,淹死奸党,
  猫狸戴孝,老鼠烧香。
  月亮光光,照我渡江,
  救出忠良,天久地长!

  ……

  屈原等人被渔民后生们渡过江去,刚刚靠船上岸,月亮霎时不见了,天地间依然被悬釜般的黑暗笼罩着,风雨如磐,比先前更狂暴,更凶猛。

  从此,《月亮光光》便一直流传下来,成为汨罗江畔百姓世代传唱的最受欢迎的古老歌谣。

  第三二章 小媭送衣 屈原治水

  前边交代过,屈原于流放途中将义女婵娟打发回归州乐平里老家居住。所谓老家,其实亦无多少亲人,屈原的父母业已过世,姐姐女媭早年已经出嫁,且子女成群。当南后郑袖设计赚昭碧霞进京时,她的女儿小媭刚刚才满周岁,那时屈原的父母都还健在,因儿媳进京只是与丈夫暂聚,并非久留,孩子太小,难耐长途颠簸,故将小孙女留在身边,只遣儿媳一人前往。两位慈善的老人万没料到,昭碧霞年纪轻轻,离去时活蹦乱跳,笑逐颜开,归来时竟是一具尸体,抚育小媭成长的重担全都落到了自己的肩上。又过几年,年迈的伯庸夫妻相继去世,可怜的小媭变得无依无靠。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屈原姐姐女媭,只好带着一家人搬回娘家来住,以便抚养拉扯未成人的小媭,同时也照料这个家,支撑这个门户。当婵娟自郢都归来,女媭又多了一个帮手。一家三姓八口,虽说日子过得远不如父母在世时那样富贵气派,倒也亲亲热热,和和美美,只是屈原的处境与安危总让一家人牵肠挂肚。

  婵娟早已过了成婚的年龄,因她品貌双全,才气过人,颇有教养,好比一碇赤金,放到哪里都闪闪发光,因而来乐平里不久,上门提亲者便络绎不绝,其中门当户对者亦不乏其人。但是,婵娟早已发出铮铮誓言:在义父屈原的沉冤未得昭雪,尚未被召回郢都复职之前则不嫁人!多么贤孝而有骨气的女儿呀,莫说是半路收养的义女,亲生自养的又能如何?这除了深感义父救命之恩,抚育之情,更主要的是对屈原人格的尊重,是对昏君奸贼以及黑暗社会的奋力抗争与勇敢挑战。

  分手后,婵娟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义父屈原。白天有许多家务事要做,整日忙忙碌碌,手不停闲,倒是眨眼便是一天;到了夜晚,这时光可就难熬了,婵娟常常整夜整夜的不合眼,或者一闭上眼睛便做恶梦。她在为父亲的安危担忧,他还是那么固执,那么不肯随俗浮沉吗?父亲的这种品格很使婵娟敬仰,同时也让她忧虑,正因为有了这种品格,方招致了无穷的忧患,因而婵娟虽认定这是难得的高尚品格,却希望他立即改正之。

  父亲是最善思考问题的人,他的脑海里像是装着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昼夜转动,他想得总是比别人多,看得比别人远,考虑得比别人细致周到。父女相处的日子里,为了让父亲能够得到适当的休息,婵娟总是有意地去打扰父亲的工作、写作和学习,有时强拉父亲帮自己做些家务琐事,有时明知故问地提出若干无所谓的问题,有时逼父亲给自己唱歌、吟诗、讲故事,有时借故在父亲面前撒娇,与父亲调侃;如今父女远离,有谁能够再这样做呢?铜浇铁铸的器具尚且能磨损毁坏,更何况是血肉之躯呢?父亲是世上感情最丰富最细致的人,他周身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里,仿佛都流淌着爱与恨的激情,尤其是最易激动和伤感,这是损害健康的两剂毒药。

  当婵娟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总是提醒他“制怒”,许多容易刺激父亲神经的事情,总是该隐则隐,该瞒则瞒,该哄则哄,该骗则骗,待事情既过或父亲的怒火熄灭之后,再作些解释与说明。如今有谁在替婵娟这样做呢?放逐之中,不顺心的事多矣,父亲能经受得住这众多凌辱、刺激和打击吗?父亲有个开夜车的习惯,许多法令、政策、文稿、诗篇都是在夜间写成的。他一伏案挥笔,便忘记了昼夜晨昏,忘记了饮食与休息,常常是一连三天五日足不出户,困极了便曲肱而枕,合衣而寝,闭闭眼,打个盹,继续再写。在橘园的那些日子里,都是婵娟亲自下厨烹调,夜宵既就,端至父亲的几案,看着他美美进食。父亲饱餐之后,婵娟陪他说会话,消化饮食,然后铺就床榻,逼迫父亲上床就寝。父亲耐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想想女儿也是一片好心美意,只好屈从。如今,有谁会关心过问父亲的这些生活习惯呢?倘无人干预,任其一意孤行,便是铁铸的金刚也会熬化的……

  婵娟终夜这样苦思冥想,父亲的情况难以知晓,她自己却在一天天地消瘦,脸腮泪痕不断。

  一天深夜,婵娟又在面对孤灯傻想,不知想了多久,直至昏昏欲睡。朦胧中只觉得自己飘飘欲仙,轻轻地飞了起来。飞呀,飞呀,不知飞了多久,飞了多远,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河滩上落了下来。这里芦苇丛生,遍地沼泽泥泞,狼虫出没,蛇蝎蜿蜒,鸷禽漫天飞舞,河里泛着绿色的波浪,煞是阴森可怖,婵娟遍身汗然。正当这时,一位修长驼背的老者从远处迎面走来,渐走渐近,只见他形容枯槁,面色焦黄,须发霜染、长袍破烂不堪,双手揣在宽宽的袍袖里,浑身瑟缩寒颤,上牙直打下牙,碰得咯咯作响。看着,看着,婵娟恍然大悟,这不正是爹爹屈原吗?几年不曾相见,竟老成了这番模样,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来了。

  她急忙呼喊起来:“爹爹!爹爹!我是你的女儿婵娟呀!……”可是爹爹没有抬头,睬也不睬,依然驼背躬身地向前走,犹同陌路相逢。这一下可把婵娟急坏了,她一头扑上前去,扯着父亲满是棉絮的袍袖,边摇晃边哭泣道:“都是女儿不孝,未能随侍慈父,才让爹爹穿如此破袍。女儿立即赶做一件,给爹爹送来,从此不离爹爹左右,服侍爹爹终生!……”婵娟泣不成声了,直至哭醒,珠泪满面,睁开双目一看,爹爹不在身边,原来是父女梦中相会。

  婵娟细细地品味着梦境,一夜不再交睫,好歹耐到天亮,急忙去告诉姑母女媭。室外秋风萧瑟,落叶遍地,一派肃杀,婵娟不禁又是心颤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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