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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大王……”屈原不惧塌天大祸,还想再谏。

  怀王断喝一声:“武士何在!……”

  怀王吼声未落,如狼似虎的武士蜂拥而至。怀王字字千钧地命令道:“将此疯徒轰了出去,从此永不得参与朝政!”

  屈原被轰出去了,怀王许久余怒未息。他不能在秦相面前失国格,丢脸面,他以粗暴而不公正的裁处维护了自己这个大国之君的尊严,似乎这样以来,张仪会对他恭而敬之,强秦亦不敢藐视于他。

  宴会厅里的气氛很紧张,半天才渐渐平静下来。怀王正欲举杯敬酒,陈轸身穿孝服,腰扎苘带,跌跌撞撞,嚎啕而至。满厅宾主,见状愕然,似晴天而闻霹雳,若盛夏而降大雪。怀王此惊更是非同小可,他头晕目眩,瘫坐于席,半天不省人事,经太医和内侍多时抢救,方恢复常态。怀王大梦初醒似地问道:“朕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失地,群臣咸贺,爱卿为何这般装束,如此模样?”

  陈轸哀凄跪地,泣不成声地答曰:“秦还商于之地,非喜而祸,何贺焉!大王绝齐盟秦,楚必危矣,故麻服衰绖,趿履拽杖而为大王吊之。”

  怀王怒火难抑,出言不逊:“耸人听闻之言,又一个疯癫之徒!……”说着挥手让陈轸离去。

  陈轸不仅不去,反跪而不起,他声泪俱下地说道:“秦何以突还商于六百里之地?皆因齐楚新盟,再结兄弟之好也。楚有齐为手足,势大位高,牧马贼方不敢东进。今大王绝齐,齐必恨楚而盟于暴秦。秦齐联兵,合力攻楚,楚之危指日可待矣,臣哀而吊之,故有今日之举也。吾主必绝齐,何不派人随张仪赴秦,待六百里商于之地入楚,再与齐绝,未为晚矣,大王三思……”

  怀王觉得,陈轸的话不无道理,便有气无力地说:“就依爱卿之言,快免礼平身。”

  陈轸爬起来了,里通秦国的奸贼靳尚却又长跪于地:“启奏大王,秦恨齐入骨髓,楚不绝齐,秦何以会平白无故地归还我六百里山河呢?”

  贪婪,是怀王的秉性,土地,是怀王的心尖子,于是急忙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

  看,楚怀王的腚是带转轴的,随风而转。

  三日后,怀王下令北关守将,不再与齐国通使,然后授张仪相印,赏赐黄金百镒,并准备车马,派逄侯丑随张仪赴秦接受土地。

  张仪与逄侯丑一路饮酒谈笑,打得火热。当快到咸阳时,张仪假意酒醉坠车,摔伤了足踝,前往医院治伤。

  逄侯丑于咸阳馆舍等了两月有余,不见张仪,心里急如火焚,只好去求见秦惠王,申明原委。秦惠王说:“相国所允,寡人定然照办。可是,楚至今未绝于齐,寡人怎能偏信先生一面之辞呢?待相国病好后再议吧。”

  逄侯丑遣人火速回国,将实情报告怀王。怀王心想:“莫非秦王怪朕绝齐不坚乎?”于是派勇士宋遗到北部国境去大骂齐宣王。齐宣王闻报大怒,折断楚符,并派使西见秦王,秦齐和好,决定共伐荆楚。

  张仪直等到秦齐订盟,方出面见楚使。他故作惊讶地对逄侯丑说:“将军何以至今不归,莫非授地之事尚未办妥?”逄侯丑说:“秦王需待相国病体康复,方能办理交接手续。

  幸得今日相国病愈,请速与我进宫拜见大王。”

  张仪鄙夷不屑地说:“区区六里方寸之地,何需烦扰大王,本相即可做主。”

  逄侯丑闻听大吃一惊,说道:“相国亲诺六百里,何以竟又变成了六里呢?”

  张仪狡猾地辩解道:“将军听错,焉能怪我!秦之土地,皆以士卒生命所换,岂能将如此大片国土白白送人!……”

  直到这时,逄侯丑才意识到楚为张仪所骗,感到问题十分严重,急忙亲自回国,当面禀报怀王。

  怀王不等逄侯丑报告完毕,直翻白眼,口吐白沫,跌于座后……

  第二二章 再使齐国 又放张仪

  却说屈原被如狼似虎的武士轰出了宴会厅,这一打击胜过不久前被罢黜左徒之官十倍,从此他再也不能参与朝政,不能与怀王图议国事,商讨如何富国强兵,统一天下了。他清醒地认识到,如火如荼的变法改革就要夭折,齐楚联盟就要被拆散,六国合纵就要解体,楚国的山河就要沦丧,楚国的百姓就要遭殃,未来统一天下者不是楚,而是秦。需知这是他六年惨淡经营的成果,一腔心血的结晶,一朝付之东流,他怎能不心碎欲裂,肝肠寸断呢?犹如一个农夫,辛勤耕耘一年,到秋天庄稼长得秸粗秆壮,籽粒饱满,丰收在望,突然袭来一阵冰雹,砸得满地如同麻穰,颗粒无收。

  一家数口的衣食所需全依赖这块土地,这片庄稼,老天如此绝情,怎不让这位农夫心痛如绞呢?其实,这个比方并不十分恰切,农村老汉毕竟只有一个家庭,三五张嘴巴,而屈原所面对的却是偌大的一个楚国,乃至整个天下,是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啊!然而碰到这样良莠不分,是非不辨的国君,屈原真是无可奈何,有口难辩。那天下午,他被武士们逐出宴会厅后并没回家,而是站在宫门口,等待怀王回心转意,改变主意,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宴罢席散,官员们相继醉醺醺地步出厅门,纷纷议论着秦楚联盟之事。其时早有公差将公告张贴在宫墙之上,屈原随众人趋前观看,视线模糊,知道已无可挽回,不由自主地在长街上游荡,也不知何时何人搀扶着将他送回家去。

  百姓获悉屈原为奸佞所害,个个不平,人人愤恨,成群结队地登门安慰,几天来屈原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精神萎靡,但是百姓们的关怀、爱戴和激情感染了他,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为民尽力,继续进谏怀王,与群小争辩。然而,“从此永不得参与朝政”,他失去了与王图议国事的条件,几次欲拜见怀王,都被拒于宫门之外;写了数份奏章,也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大约为子椒、靳尚之流所扣压,怀王根本不曾见到。此时的屈原,有话无处说,有冤无处申,有力无处使,苦恼,焦虑,忧愤,压抑,憋闷,窒息,仿佛正做恶梦,前胸压着一块巨大的砧石,大约有数千斤之重,压得他欲喊无声,欲爬难起,欲跑手脚皆不能动,欲掀掉砧石无力,只压得他胸闷腹胀,苟延残喘,奄奄待毙。

  也是急中生智,在这万般无奈之际,屈原突然想到了作诗。在此之前,屈原每当有新诗问世,百姓和臣僚无不争相传诵;怀王也十分喜欢他的诗,每每读后兴奋激动不已,催他再创新作。他想,将自己的感情和意愿写成诗,千人传诵,万民播扬,群小必无法扣压和封锁,传到怀王那里,怀王诵之,也许会悔悟猛醒,取消先前那错误决定。只要允许他参与朝政,屈原就有办法,有用武之地,楚便有希望。基于这一目的和出发点,屈原挥毫作诗,一气呵成,这便是《九章》之首的《惜诵》。

  惜者悼惜也,诵即进谏,以沉痛悼惜的心情来陈述因直言进谏而遭谗被疏之事。

  屈原一心为国,忠言直谏,却反而遭谗见疏,受到一系列的打击和迫害,最后陷入了“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要退避不说,无人理解我,向前申诉,又不听我的话)的困境,他不由得大声疾呼,在诗中反复申陈自己忠诚坚直的品德和光明磊落的心迹。他发誓:“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我的陈述如果不是出于忠诚,那么苍天完全可以作证),并请五帝六神和公正的皋陶来裁决。“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我的言行一致可稽可查,我的表里如一不会改变),他以自己表里如一的人格来作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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