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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南后郑袖是个兴趣爱好十分广泛的女性,她身边豢养着一只据说是从国外进贡的狗,其大如猫,浑身雪白,只在脑门正中有一朵黄花,伏卧于地,似云朵,若棉絮,类雪球。它乖巧伶俐,媚态十足,讨人喜爱,故取名阿俐。一日三次,郑袖命阿俐为怀王舔腚,阿俐既温顺,又听话,郑袖的话音未落,它便伸出长长薄薄的红舌,“呱嗒”“呱嗒”地舔了起来,有韵律,有节奏,和谐,协调,不惧浓血,不怕腥臊,全都舔入口中,咽于腹内,欣然,安适。怀王虽处昏迷之中,却也能够感受到阿俐舔腚的舒服,痒痒酥酥,滋滋润润,不久便进入了梦乡,鼾声若雷了。不知是太医治疗之效,还是阿俐舔吸之功,不足旬日便浓血绝迹,创面愈合;又过旬日,则就安然无恙了。后世有医者论证,狗舌所分泌之唾液,能去风火,故舔吸之,治疗疮疖有神效。

  怀王这肛漏之疾虽非频频发作,但却亦非偶尔为之,此番治愈之速,痛苦之小,前所未有,故对太医们感激有衷。每当怀王念念不忘太医之情时,郑袖便故作窃笑。一次怀王问道:“爱妃为何发笑?”

  郑袖答曰:“臣妾笑大王登错了庙门,拜错了神灵。”

  怀王听了,不觉一怔,追问道:“此话怎讲?”

  郑袖先卖关子,然后说道:“大王之痔漏本被上官大夫舔愈,浓血尽入其肠胃,大王却在感激太医,岂不是登错了庙门,拜错了神灵吗?”

  怀王听了,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自己仍处昏沉中,神志依然不清,方有此错觉吗?不错,当年靳尚是为自己舔愈过痔漏,但那时彼此都还年轻,或者说是些不懂事的孩子,荒唐离奇之举,有时在所难免。可是如今,都已入不惑之年了,一个国君,一个当朝一品,臣为君舔痔漏致愈,真乃空前绝后之壮举也!打心底里说,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然而,昏迷中确有几次感到有温软的舌在舔腚,舔得舒服之极。他怕这会是病中的幻觉,进一步追问道:

  “爱妃所言,莫非全是真的?”

  “臣妾岂敢戏弄大王!”郑袖发誓道:“若有半句虚妄不实之辞,甘当欺君之罪!”

  怀王迫不及待地说:“既如此,快召上官大夫来见!”

  内侍奉命去了,不足一盏茶的工夫,靳尚应召而来。

  怀王感激由衷地将郑袖所言简叙一遍,问靳尚:“可真有此事?”

  靳尚见问,非但毫无得意忘形之色,既不洋洋得意,又不沾沾自喜,反而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羞红了脸,低垂了头,默然无语。

  靳尚的无声回答,使怀王倍受感动,真乃“此时无声胜有声”。郑袖亦不插言,宫内沉闷凝滞,听得见三个人呼吸的气息。

  察颜观色,怀王虽已看透了靳尚的心思,还是禁不住地问道:“爱卿为何默然不答?”

  靳尚再拜,一揖到地道:“为国为君,臣赴汤蹈火而不辞,披肝沥胆而不惜,区区小事,何足道哉!……”

  怀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之眼圈湿润,他在反思,他在自责,他悔恨交集。在此之前较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靳尚坚决反对变法改革,由于他跟秦相张仪的关系过从甚密,也由于屈原的不断盅惑,怀王不仅冷落了他,疏远了他,甚至嫌弃他,厌恶他,把他视为捣蛋鬼,绊脚石,欲将他从身边除掉。不料身处逆境,遭君冷漠,行不得志,他却依然忠贞不贰,甘为怀王舔浓血而不嫌腥臭……想着想着,怀王竟然热泪两行了——江山好改,秉性难移,怀王的傻气又上来了,耳根子软的宿疾复发。

  痔漏之疾,无碍于中枢神经,但因郑袖作祟,怀王体内摄取了过多的麻醉剂,因而痔漏虽愈,身体却虚弱得厉害,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四肢乏力,食欲不振,困倦嗜睡,精神萎靡。按说应该及早命太医诊治调理,然而如前所述,楚崇尚巫术,在很大程度上,医巫合流,举国上下,从国君到每一个平民百姓,不信巫者,绝无仅有,因而,南后与上官大夫请来了男女巫师,为怀王跳神驱邪,治病救人,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在楚国,请巫师跳神驱邪,比比皆是,司空见惯。谁家有了病患者,请一个男巫或者女巫来家,那巫师手弹皮罗,腰系响铃,舞之蹈之,既说且唱,颇似当今之歌舞演员,虽无优美的舞姿,悦耳的歌声,却也粗犷豪放,欢快有趣。他们能应病家所求,言中患者病症、患病的原因以及治疗疾病、驱除邪祟的办法,并愿效力,但需加倍付给爰金①。楚宫请巫师为怀王跳神驱邪,那规模,那阵势,那气派,自然与民间不同。男女两队,每队九人,女的妖冶,男的威武。有专门乐队伴奏,男的挥桃枝,女的舞艾草,舞姿新颖别致,队形变化无常;音调高亢,旋律跌宕,或分,或合,或问,或答。这与其说是跳神驱邪,不如说是一场精彩的歌舞表演。然而,那歌词的内容却全在于驱邪,他们说,大王之所以身染重恙,是因为正有魔鬼缠身。这魔鬼将自己装扮成正人君子,打着富国强兵、统一天下的旗号,骗取了大王的宠信。这魔鬼野心勃勃,正欲篡权夺位,变荆楚天下为己有。倘大王不当机立断地斩黑手,驱恶魔,不仅贵体难得康复,楚之社稷江山,怕也危如累卵……

  ①爰金:战国时期楚国的货币名。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缠身的魔鬼指的不是别的,正是屈原。此刻的怀王,虽说神志尚处半云半雾的状态,对这一点的理解和认识,却是清醒而深刻的。

  明眼人不难察觉,这些既跳且唱的男女巫师,或者为郑袖、靳尚一伙所收买,装神弄鬼地加害屈原,以挽救他们在官场政界的惨败局面;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经过训练后,故弄玄虚地来愚弄蒙骗怀王,借刀杀人地除掉屈原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怀王素来笃信巫术,将巫师之言看成是神灵所示,即所谓天意也。天意不可违,违者必遭天谴,灾难临头。为君者,驱除一个臣子,易如反掌,然而今天,上天命他除掉屈原,他却难以接受,忧虑,苦恼,悱恻,缱绻,怨愤一起袭来,弄得他焦头烂额,心乱如麻。一连数日,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一闭上眼睛,面前便出现了屈原那谦谦君子的光辉形象,忠贞爱国的博大胸怀,公而忘私的高贵品格,叱咤风云的雄伟气魄,没有他,便没有一系列新法的出台,变法改革的成果,民富国强的辉煌,六国合纵的新篇章,统率山东六国之师联军伐秦的荣耀,一句话,没有屈原,便没有如今楚国的强盛,天下的大好形势!他的知识,他的节操,他的胆识,他的能量,可与天地共存,日月齐辉,这样的忠贞之臣,怎么能会是缠身的魔鬼令朕国败身亡的隐患呢?怀王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搞阴谋,弄权术,只意识到有可能是天地不公,判断有误,他在期盼着上天做出新的、公正的裁决……

  怀王患病期间,屈原曾借归国之机来探望过几次,怀王皆处昏迷之中,他只好躬身施礼,询问些病情,宽慰数语后便匆匆离去了。屈原虽深明医理,诊治有方,对怀王所患之疾却难以理解。肛漏之疾,皮肉之苦也,何以会昏迷不省,神志不清呢?他自然不会料到,丧心病狂的郑袖出于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偷偷地在饮食中加进了麻醉剂。当药力失效,怀王谈吐自如的时候,也曾经询问过几次屈原的情况,郑袖与靳尚却隐瞒了他曾多次前来探病的实情,这样一来,怀王明知屈原正为天下大势奔波,心中却仍怏怏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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