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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景博民的心上似有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得他憋闷窒息。他使劲低垂着头,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额头上渗出涔涔细汗。他内疚、自责,他在深刻地反思,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屈原自己斟满了一盏茶,慢慢地喝着,细细地品着,聊以自息,并借机窥视景博民的表情与心态,以确定下边一席话的尺度与分寸。二人相对默默,书房里静得可怕。甚至能听到彼此呼吸的气息和心脏的跳动。不知过了多久,是屈原打破了僵局,搅动了这死一般的沉寂,他继续介绍两个月来微服私访的耳闻目睹,心情较前平静,语调较前和缓,内容集中在腐败的社会风气上。

  先谈官场。鄂渚乃至整个楚国腐败的官场,可用一张网、四股风来概括,一张网是关系网,四股风则是贪污风,受贿风,渎职风和吃喝风。

  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历来是衡量政治清明与混浊的重要标志。选贤任能,只要你德才兼备,又有能力和本事,无论是谁,便选拔录用,委以重任;蠢才、庸才、无能之辈,哪怕是手足父子,也要令其站得远些。这是任人唯贤的路线。为官一方,或执掌某一个部门,首先是安插亲信,将自己的三亲六故,狐群狗党拉进来,委以重任,结成一张网,组成一个集团,形成一种氛围,而那些与之无亲无故者,纵然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休想走近这张网一步,这是任人唯亲的路线。鄂渚的官场属后者,而不是前者。这其实是上行下效,整个国家不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亲居高位,国戚掌大权吗?这张网纵横交错,十分复杂,不似其他网那样,总有某些规律。

  在这里,天才,德行,知识,学问,本领,一切枉然,只有关系才是最有用处最实惠的本钱。

  刘洵虽出身贫寒,但因自幼聪慧过人,又肯刻苦学习,未至而立之年,便世称饱学之士。他生性豁达,主持正义,最爱打抱不平,地方上的一些地痞流氓对他恨之入骨。一天,泼皮们请刘洵赴宴饮酒,酒中下了蒙汗药,将其麻倒,然后抬到一姑娘的闺房中,诬他强奸民女,扭送至县衙治罪。刘洵蒙受不白之冤,有口难辩,大呼冤枉。县令深知刘洵为人,决不会干这种缺德事,又爱其才学,便以无罪释放了他。

  一个冬夜,刘洵正在蒙头酣睡,忽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忙披衣下床,出院开门,来者是本家的一位二叔。二叔惊慌失措地告诉他,外出晚归,于自家门前发现了一具尸体,倘天亮后有人报官,恐难脱干系,这便如何是好?刘洵漫不经心地告诉二叔说:“区区小事,何必惊慌!回去让我堂弟将这尸体背至家后我与刘罗锅轧线沟①的交界处,万事皆休,后边的戏就由侄儿我来唱了。注意,要放到我的地里,紧贴线沟放。”

  ①线沟:两家土地接壤处的界沟。

  二叔深信侄子的本事,虽然不知道他的戏将怎么个唱法,但却如释重负地回转身走了,瞬息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见叔父走远,刘洵闩门回家,继续蒙头酣睡,直睡至日上三竿。时近中午,有县府衙役来传,说在他的地里躺着一具男尸,让他去说个明白。等刘洵来到家后男尸现场,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县里来的官老爷和当差,更多的则是来凑热闹的乡亲们。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刘洵热情地跟众乡亲打着招呼,毕恭毕敬地向县里来的老爷行礼。县老爷面孔板得铁青,咄咄逼人地问刘洵道:“这块地是你家的吗?”刘洵谦恭地点头哈腰,笑容可掬地答道:“没错,是小民刘洵家的地。”“那么请你回答,”县老爷声色俱厉,几乎接近怒吼了,“这个人为何死在你的地里?”刘洵并不急于回答,慢条斯理地走到死尸身边,抬腿便是一脚,踢得那冻得僵硬的尸体翻了个身,滚了个滚,他边踢边学着老爷的声音吼道:“老爷问你,说,你为什么死在我的地里?”

  县老爷一见,胀得满脸紫红,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在问你呢……”刘洵接着说:“是呀,老爷在问你呢,快说!……”说着又是几脚,踢得那尸体轱辘辘直滚,滚到了刘罗锅的地里。县老爷见状,暴跳如雷:“大胆狂徒,竟敢在老爷我面前放刁耍赖,我在问你,你却问这死尸,死尸他会说话吗?”刘洵恍然大悟似的问道:“问我?但不知老爷问小民什么?”“这个人为何死在你的地里?”刘洵故作兴奋起来:“什么?我的地?你让老少爷们说说,这是我的地吗?”刘罗锅从人群中冲出来说:“不,老爷,这地不是他的,是我的!”刘洵微微一笑说:“老爷,既然刘罗锅说这也是他的,您就该问他才是。”“你!……”刘罗锅指着刘洵,气得说不上话来。县老爷也气得浑身哆嗦,语音颤抖:“分明是你将这死尸踢进了人家的地里,这纯系嫁祸于人!……”

  刘洵听了县老爷的话非但不惧怕,反而仰天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道:“让众位乡亲听听,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有县老爷在,我刘洵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踢呀。退一万步说,即使我刘洵有这个胆量,县老爷是干什么的?他能让我踢吗?假使我真的踢了,县老爷这不是失职吗?或者是在纵民为恶,亦未可知……”“这,这……”县老爷被弄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这,这”半天,忽然歇斯底里地高叫:“回府!……”县老爷带着衙役们走了,乡亲们议论纷纷,相继散去,一件人命关天的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

  上边例子足以说明,刘洵是个有才华、有学问、有胆识、有能力的栋梁之材,但却一生种田捕鱼,连个官府当差也未混上,因为他没有关系。

  凡贪官污吏,无不大兴土木,他们以兴建工程为由,到上边去索,到下边来敛,搜刮聚敛来的钱财,真正用于工程者十不六七,余者皆入私囊,还为自己竖了碑,挂了匾。

  凡贪官污吏,无不心狠手辣,卖孩子哭瞎眼的钱,他们也忍心贪。一场大的自然灾害过后,上级拨下了救济款,赈济百姓者为数寥寥,大部分下了他们自己的腰包;从外地调来了赈灾粮,他们掺沙使水后才分给百姓,多余部分归个人所有。久而久之,这些贪官污吏形成了一种逆反心理,希望天灾人祸愈频愈好,这样才有机可乘,大捞油水。

  江汉平原,水流密布,河网纵横,因管理不善,多年失修,几乎每年都有江河泛滥成灾。官府以修河治水为名,频频向民间摊派粮款,岁岁征收,水不见治,灾害倒反愈来愈甚,官吏们则一个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

  县令赵某①,扬言欲为民兴利除弊,拟就计划,同时修一座三里桥,治一条五里沟,工程可谓浩大矣。他一方面多次跑夏浦,奔郢都,申请了巨额工程费用;另一方面派人到民间去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结果如何呢?只在城南三里处构筑了一座七尺宽、不足两丈长的石板桥,是为“三里桥”;在城东五里处,征用民工于沟谷中铺了一段十丈长的泥沙路,这便是“五里沟”了,难怪百姓们会愤恨地咒骂道:“修桥铺路活该死!”……

  ①景博民的前任县令。

  在鄂渚,不打情,不请客,不送礼,针鼻大小的事,也休想办成一件。为了办事,人们纷纷行贿。受贿者的胃口愈来愈大,贿赂的规格因而也愈来愈高,由衣食住行之所需,直至金银珠宝。单以刑事罪犯而言,只要花上足够的金钱,该捉的可以不捉,该关的可以不关,重罪的可以轻判,杀人者亦勿需抵命。

  这半天,屈原一心只在慷慨陈词,竟忘记了观察景博民的神态与表情。他讲完了腐败的风气,正待转向艰难的民生,忽听砰的一声响,抬头看时,景博民仰身跌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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