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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那你要弹奏些什么呢?”始皇怒意尽解地问。

  “就弹两首小人新谱成的曲子:《鸾凤和鸣》以表示祝陛下及皇后幸福快乐,万寿无疆,另一首《升平乐》,以描述陛下统一天下后,百废俱兴,各行各业欣欣向荣的景象。”高渐离恭敬地回答。

  “好!”始皇愉悦地笑了。

  高渐离两只瞎眼向上仰望,手上击槌忽快忽慢,时而轻柔,时而沉重,在筑弦上游走,就像两条矫健的神龙,翻腾在云雾之中。

  始皇夫妇的心灵整个都溶化在乐声中,但他们脑海中出现的景象却完全不同。

  在高渐离弹奏《鸾凤和鸣》时,始皇见到的是邯郸那座桃花半掩的小楼,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牵着一个八岁男孩的手,在邯郸大街小巷漫游。

  皇后眼前展现的却是上林外的桃树林,那个年轻的君主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不惜装扮成穷小子来欺瞒她。要是能永远维持那种纯洁无所求的感情,那该有多好!

  男女一经肉体接触,就会蔓生很多的问题,不管是有婚姻关系的所谓正当,或是婚外的所谓不正当。

  最少在婚姻内的肉体接触,后果会有生不生育和孩子教养的问题蔓延出来,婚姻外的更会牵涉到第三者、别人的闲话、甚至是社会制裁和内心不安。

  她现在就同时面临着这两方面的问题。对赢得的事,她在内心总有一份歉疚,再次和始皇肉体接触,因此也就会有种罪恶感,她无法完全投入,当然就谈不上什么欢愉。

  胡亥小小年纪,嬴政遗传给他的劣根性就完全显露了出来。任性、暴躁,喜怒无常,为了一点小事就不高兴。他却一点都未遗传到……

  高渐离弹完《鸾凤和鸣》,始皇夫妇都长舒一口气,从幻觉中清醒。但他稍事调整一下筑弦,《升平乐》声再起,又将他们带进了另一个幻境。

  这次皇后见到的是好一幅太平景象——

  都市繁荣,行人来往如织,商店里的各种日常用品堆积如山。

  老人含饴弄孙,新婚夫妇携手同游渭水,怀孕的妇女有丈夫呵护着,不用再下田工作。街上、巷里、人家的庭院中充满幼儿的欢笑声,中间偶尔掺杂着婴儿的哭啼,但那是代表新生命出世的喜悦,而不是饥饿或恐惧的悲哀。

  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田里稻波麦浪,一片金黄,饱满的穗实将麦杆都压弯了腰。

  不再有更戍,不再有徭役,人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极轻的田赋外,一切收成都归于自己。

  再也听不到寡妇的夜哭,再也看不到全村所有人家都贴上"忌中"白布条的惨状,每个年轻女人身边都有壮硕的年轻男人作伴,而每个孩童都有父母的两双手在疼惜呵护。

  夜间只听到琅琅的诵书声,还有就是织布机的轧轧声,这种声音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也是她平生最喜欢的声音!

  但始皇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种幻境——

  咸阳城大兴土木,服劳役的分别是各国旧贵族和统治阶级、反叛地区的民众、逼不得已才投降的六国降卒,以及一般犯法的囚犯。成千上万的这些人全穿着赭色的号衣,来往奔走劳动,像一群数不清的蚂蚁。

  咸阳城比现在大十倍,骊山挖通了,咸阳横跨渭水南北,天下富豪都迁居于此,咸阳已成为天下首善之区,远超过昔日邯郸和临淄。

  他的六国型式宫殿已建筑好,掳自各国的钟鼎宝器和美人,正可各归其位,他的宫殿是天下之主的宫殿,所以应聚合全天下的至宝和至美!

  北方匈奴已被赶回他们原来的牧马地;南方的蛮夷都顺服了中国,接受了中原教化。

  条条驰道以咸阳为中心,辐射到东、南、西、北每个角落;河水、江水,以及其他各支流,全都整治成功,从此不再为患,而是可以用来灌溉,将荒地全变为良田。

  当然他没忘记入海求"青春之泉"的徐巿,他仿佛看到百艘楼船载着六千童男童女,迎风破浪由仙岛回来,一桶桶带去的淡水,全变成一桶桶的"青春之泉"!

  也许他不该如此贪心,只带回来两桶就好,他和皇后每人一桶,就够喝几千次。多妙!每隔三十年喝一杯就变成十八岁,喝一千次好了,够喝三万年,够变一千次十八岁,那多奇妙!三万年中,他的臣民像松柏完全不受针叶替换影响一样。

  那多美妙!他忍不住哈哈笑了。

  “陛下!”皇后从幻境中被他的笑声惊醒,她的喊声又惊醒了他。

  “皇后!”他回答,想起刚脱离的幻境,他不禁又笑了。

  此时筑声已停,高渐离两只瞎眼空洞前望,耳朵却在注意听始皇的反应。

  “高先生,你发出的是筑音还是魔音?”始皇赞叹地问。

  “的确,你的筑声使哀家好像看到种种幻象。”皇后跟着加了一句。

  “这是陛下和皇后天生灵根。”高渐离恭敬地俯身回答。

  “这怎么说?”始皇抚着五绺短须开心地问。小人此筑是传自冀北异人,知音律者听起来,会察觉到它的低音沉宽饱满,高音晶莹清脆,再低沉也不至含混不清,再高亢也不至尖锐刺耳,到目前为止,小人还未见过能与此筑匹敌的。但它的妙处并不止于这些,而是经过小人之手击弄,凡是生性敏锐有灵根的人,就会随着筑音进入幻境,在里面看到自己心中的宿愿和喜怒哀乐。”

  “这样说来,先生的这具筑真是魔筑了!”始皇叹服。

  “应该说是神筑、仙筑。”皇后在一旁纠正。

  “是否可将筑拿来,让朕看看其中有什么奥妙?”

  侍立在始皇身后的近侍要过来拿筑,高渐离双手按住,轻声叱喝:“神气仙筑,俗手不得触摸,”说着他双手捧着筑起立,转向始皇方向说:“待小人亲自呈上陛下。”

  看到他两眼初瞎,举步都感困难的样子,皇后于心不忍,站起来说:“先生行动不便,还是哀家来拿吧!”

  高渐离摇头紧抱着筑,皇后只当他有所顾忌,也就笑笑作罢。

  在近侍的引导下,高渐离捧着筑来到始皇席案前跪下,他开口问:“陛下出声告知小人方向,小人要将筑亲手呈递在陛下手上。”

  “朕就在你面前,只要递上筑,朕自然就会接住。”始皇看他捧筑的恭谨神情,只不住发出微笑。

  就在这时,高渐离双手由捧改抱,用力将筑向始皇砸去。

  始皇是经过中隐老人从小调教武功的人,反应何其灵敏,高渐离掷筑前肩膀先有异状,他本能向旁一闪,筑未击中他,却将席案后的玉器摆饰砸得满地皆是,筑身碰在墙壁上发出弦断的五音十声齐鸣。

  两旁侍卫有了荆轲的经验,不待始皇吩咐,已上阶入室制服了高渐离,拖住他的头发,将他按倒俯伏跪在地板上。

  秦王怒极反笑,叹口气说:“狼子野心,怎么对你们好,都不能改变对朕的仇恨吗?”

  皇后在一旁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她几乎是带着哭声问:高先生,荆轲刺秦王,还可以说是各为其主,各卫其国,如今天下统一,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荆轲,也是为了天下百姓!”高渐离挣扎着硬将头仰起,毫无惧色地说:“嬴政,你应该到民间走走,看看天下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要只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作什么巡狩!”

  “带下去斩了!”始皇突然狂怒。

  在侍卫用玉盘呈上高渐离的人头时,皇后紧闭眼睛,泪不断汩汩流出。

  “将头缝连遗体,好好安葬!”始皇的语气柔和得出奇。

  从此,他终生不再接近和原诸侯有任何关系的人。

  6

  咸阳宫赵室里,灯光辉煌,室外亭台楼榭,远处甘泉山和整个咸阳城,全都盖满了皑皑白雪,冰雪封住了整个大地。

  宫中每个近侍和宫女脸上都笼上愁云,因为他们打从内心敬爱的皇后病重,看来会不久人世。

  皇后待下宽厚,始皇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有皇后说话他是百依百顺,她为他们排解了不少危难。皇后去后,要是换上苏妃立后,她懦弱恭顺,在始皇面前一句拂逆的话都不敢讲,以始皇暴躁而又喜怒无常的个性,加上赵高喜欢拨弄是非,点火煽风,他们的日子会很难过。

  赵室里,为了冲淡悲伤气氛,始皇命令点上每一盏灯和烛台,两具麒麟送子形的火盆里,也烧着红红的炭火,为四周白色的墙壁和装饰染上一层粉红。

  胡亥刚由奶妈带来见过母亲后退出,如今室内只有始皇和皇后两人。

  皇后斜靠在床上,始皇就坐在床沿上紧握住她的手。她脸色苍白,不时咳嗽,说话呼吸都感到困难。

  “你不要说话了,休息一下!”始皇轻轻帮她槌着背,无限怜惜地看着她。

  “趁能说话的时候,我得将事情交代完,否则就没有机会了!”皇后摇摇头。

  “看你总是这样固执不听话,”始皇轻轻拍着她瘦削的脸颊:“不要那样胡思乱想,太医说你只是受了惊吓,再加上点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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