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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这支大型舞乐,最初只为京师帝室独享,后来流布京外。唐长庆三年(公元823年),外放杭州、调任刺史的白居易,就曾集合当地长于歌舞器乐的名伎玲珑、谢好、陈宠、沈平等来衙署彩排,由他亲自教习,可惜先后只演奏三次,便因其调任太子侍从官左庶子离开杭州,乐伎也随之星散。如他在《霓裳羽衣歌》中所记:

  ……

  移领钱唐第二年,始有心情问丝竹。
  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篥沈平笙。
  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一曲成。
  虚白亭前湖水畔,前后祗应三度按。
  便除庶子抛却来,闻道如今各星散。

  ……

  不幸的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纷沓喧嚣的金戈铁马声,湮没并中断了这支宫廷舞乐美妙动听的旋律,到五代十国时期几近绝晌。

  一日,娥皇在澄心堂的藏书中查阅音律类书籍,无意间在书架上寻到几册《霓裳羽衣曲》残谱,都是用薛涛笺手抄的。由于年深日久,纸张脆裂残破,又经虫蛀,曲谱时无时有,谱后附有乐器图示和演奏方法。这意外的发现使她如获至宝,回到自己书房急忙操起琵琶试弹。她连续多日,依谱寻声,边弹边吟,时辍时续,悉心构思,仰仗自己深厚的舞乐功底,终于再现了开元、天宝年间的遗音,使之失而复传。不过,娥皇参照残谱对此曲的结尾做了改动。原曲尾声舒缓渐慢,如游丝飘然远去;现曲临终则急转直下,戛然而止。乐曲复原之后,从嘉令宫廷教士方在清辉殿彩排,特邀擅长中音律的中书舍人徐铉、教坊乐师曹生和太常博士陈致雍一道欣赏。听过演奏之后,对娥皇的改动持有疑义,认为按改动后的曲谱演奏,仿佛有头无尾,似非吉兆。当晚,陈致雍去桃叶渡口访友,徐铉月夜相送,二人谈起此事,徐铉还特地吟七绝一首,题为《又听〈霓裳羽衣曲〉送陈君》:

  清商一曲远人行,桃叶津头月正明。
  此是开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别离声。

  从嘉除了同娥皇一道浅斟低唱,把酒话艺之外,还经常以王公的身份宣召宫娥宴饮歌舞。每逢黄昏演出之前,他就命身边侍女将构筑玲珑的柔仪殿装饰得光怪陆离:殿内以红锦铺地,绣罗护壁;雕花的紫檀木长案上摆满佳肴美酒,什锦果品,中间还点缀着满插栀子、米兰、茉莉等芳香袭人的瓶花;彩绘着各式图案的藻井明珠高悬,光亮耀眼,如同白昼;四周条几上放着铜胎鎏金或青玉雕琢的香炉,炉内燃着用名贵香料制成的兽形熏香。入夜,从嘉和娥皇便在悠扬悦耳的丝竹声中,浅斟慢酌,尽兴尽情地观赏花枝招展的妙龄宫女,伴着教坊演奏的《霓裳羽衣曲》翩然起舞,从华灯初上到踏月归去,甚至通宵达旦,直到日高三丈。

  这出大型歌舞,是参照白居易在《霓裳羽衣歌》中的具体描写编排演出的:舞伎身着彩虹裙裾和羽制上衣,肩披薄如蝉翼的轻纱“霞帔”,头戴金花与垂珠相配的“步摇”,并饰以钿璎玉珮。旁有数十歌女伴唱。乐队共分三部,每部十人,根据舞蹈情节进展的需要,或轮番独奏,或集体协奏。舞曲由散序、中序和“破”三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又分若干“遍”,全曲共十八遍:散序六遍,中序和破十二遍。散序为前奏,不歌不舞。奏过六遍之后,开始进入舞拍,音乐节奏愈加清晰明快,似秋竹坼裂,如春冰迸碎。此时,舞伎大显身手,载歌载舞:轻舒广袖,慢摆裙裾,似弱柳临风,如流云行天,翩若惊鸿,婉如游龙,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及至高潮,音乐繁音急节,跳珠溅玉。舞伎的舞步也随之由徐入疾,似惊雷闪电横扫长空,如三峡回流席卷飞泻,将红锦“地衣”碾得处处皱痕,也将簪发的金钗珠翠散落满地。

  待到曲终舞停,从嘉夫妇摆宴犒赏,传令众多宫女开怀畅饮。席间,有人因过度兴奋和饮酒过量而头晕恶心,便悄悄退到一旁,从花瓶中抽出两三枝鲜花放到鼻端,巧借清淡的花香解酒,或者索性走到殿外,到廊檐下身倚栏杆,在飘洒着落花的夜风和主香宫女抛洒的香屑中慢慢清醒,一边回味着适才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世界,一边遥听着别殿传来的声声箫鼓,忘却了午夜之将至。

  当酒阑人去之后,从嘉和娥皇乘兴骑马踏月回到寝殿,尚觉兴犹未尽。于是,夫妻又同床共枕,品味这种声色豪奢、风情旖旎的生活。倘若情绪兴奋难以成眠,从嘉还起身披衣,津津乐道地以词追记这段充满着爱和美的时光。

  一次,从嘉填了一首俊逸神飞的《玉楼春》,拿给娥皇评说。娥皇接过用澄心堂纸特制的花笺,望着那散发着廷墨馨香的笔迹,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吟诵道: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诵毕,她稍加思索,便直截了当地评论道:“立意谋篇均好,人物刻画亦佳,美中不足是下阕首句与上阕次句用字犯重。”从嘉颇为自信地回答:“无伤大雅。前人作诗填词,用字犯重也是常有的事。”娥皇斩钉截铁地争辩:“不!这首词的下阕首句非改不成。假如将‘临春’改为‘临风’,不仅可以避免用字与上阕犯重,而且能与下阕首句中的‘飘’字紧密呼应,更加顺理成章。”从嘉听罢,按照娥皇推敲后提出的见解,将“临风谁更飘香屑”低声吟咏了两遍,觉得娥皇所言甚是有理,便将双手用力一拍,喜出望外地说:“妙,妙极了!真是精益求精,此句就按你说的改。你可堪称我的一字师。”

  娥皇不卑不亢,谦和地回答:“岂敢!岂敢!不过,我还要向你再进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当讲!”

  “我以为这首词在写景抒情方面仍有未尽之意,你可否一鼓作气,再填一首?”

  从嘉欣然俯允,随即提笔又作《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从嘉在这一时期的词作,虽然也是吟咏男欢女爱、宫闱调情,但在艺术表现上却高出同期同类题材的作品一筹。他非常善于捕捉极易为人感受和联想的事物特征,用形象的比喻和富有感情色彩的语言,以白描的艺术手法勾勒意境深远的画面,极少征引化用典故。这固然得力于他的刻意追求和娥皇的坦诚切磋,但也受益于其业师冯延巳的熏陶和教诲。

  冯延巳长从嘉三十四岁。当从嘉将能背诵幼蒙读物时,他已届“不惑”之年,功成名就,蜚声海内,在词坛上留下了许多佳话。

  据说:北宋两位大诗人王安石与黄庭坚有一次论词时对话,王问:“李后主词何处最佳?”黄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王接着说:“不如他的‘细雨湿流光’更妙。”这里,尽管王安石张冠李戴,但是却也慧眼识佳句,“细雨湿流光”经他从词林中拈出,遂传诵千古。这佳句便是冯延巳词《南乡子》的首句,全词为: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这首词,描绘的是一位痴情少女伤春的神态,情真意切,幽怨动人。看!毛毛细雨淋湿了流泻的时光,芳草的离恨与年俱长。柳烟封锁的凤楼上,少女心事浩茫,她面对鸾镜鸳衾相思,几乎断肠。而负心的情人却许久不来相会,致使她望着落满杨花的绣床,以及那涂着一抹斜阳的半掩门扉,暗自流下了几行伤心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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