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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曹氏一听这个大为扫兴,江湖野医见得多了,有几个是灵验的,灵验了他就转行当坐医了。凡是这号人,大多凭着一张能将稻草讲成令条的巧嘴,说得你晕头转向,然后装模作样地给你一味药,肯定不会治病,但也绝对不会因为吃药而吃死人。啥病都不治的药肯定啥病也不会导致。这些人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走时给你拍着胸脯保证灵药一吃,三天见效,三天以后你发觉药不见效,再去找他,他早已跑得踪影皆无了。这是曹氏给小灵杰看了一段伤病得出的经验,她现在对这个打心眼里感到厌烦。因此也不去理会,忽然小灵杰就睁开了眼,气息微弱地冲她说:

  “妈,你去把这个先生请过来吧?说不定还能治病呢!”

  曹氏一听,这样也行,反正是有病乱投医,保不准偏方能治怪病,说不定这位先生就刚好瞎猫碰上个死老鼠,把儿子的病治好呢?治不好了权当几个钱打了水漂。

  先生此刻已渐去渐远,声音弱得都快听不见了。曹氏跑出去看时,已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曹氏顾不得体面,大呼小叫地要先生回来。先生的耳朵挺灵便,曹氏一叫便转了身,走到近前一看,又是个道士,不过这个道士看着倒蛮像道士,身披鹤氅,手持拂尘,头戴高冠,三绺长须,鹤发童颜,很有几分仙风道骨。曹氏不自觉对道士生产了好感,自然同时也产生了希望,她一面把道士往屋里让,一面讲述儿子的病情,道士只是颔首微笑,并不动口。

  到屋里之后,道士揭开小灵杰的伤口一看,面色一下子沉成了潭水,紧皱双眉,叹气说:

  “这孩子长的是人面疮啊!”

  曹氏一听似乎有救,忙不迭插嘴:

  “那还有治吗?”

  道士长眉轩动:

  “治倒是能治,可是疮怕有名,病怕无名,人面疮可是难治得很啊!”

  曹氏以为道士是卖关子想多要钱,急忙给他吃定心丸:

  “道长,仙长,您开开恩,救我儿一命,要多少钱,我们倾家荡产也不会短你一文。”

  道士连忙摆手:

  “女施主误会了,出家人向不谈钱,耻于言利,跳出三界,不在五行,女施主这么说分明是折杀贫道。”

  话锋一转,他又接着说:

  “女施主稍待,贫道先给这位小施主算上一卦,看是否能够化解这段孽债,不过尽管放心,小施主性命非但无忧,日后还有很厚的福泽。”

  曹氏听道士说得斩钉截铁,不禁喜上眉梢,于是依言坐好,待道士说卦。

  道士问了一下小灵杰的生辰八字,小灵杰属猴,十月十七日辰时生人。道士盘腿坐到地上,眼观鼻,鼻观心,满脸虔诚,掐着指头一算,霎时脸上大汗淋漓,打坐都不稳了,失声叹曰:

  “贫道修为尚浅,无力化解此孽债,只好看这位小施主日后的造化了。”

  说着话道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粒黄澄澄的丹药,让曹氏以无根之水在夜里天交子时给小灵杰服下,即可痊愈。

  曹氏这时节对道士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听他刚才说得头头是道,于是便央求他再推测一下小灵杰的前程如何。

  道士面色凝重,声称天机不可泄露,曹氏再三央求,道士磨不过她,只得微闭二目,吟出四句偈语来:

  阴反阳来阳反阴,阳阴二字定乾坤,若要逢凶化为吉,不入空门入皇门。

  曹氏只听得最后一句有些明白,她晓得皇门是进皇宫,那可是当官的好差使。可是空门她却不明白指的是啥?一问道士,道士说就是出家。曹氏心里合计,出家一辈子清苦,又不能生儿育女,当然不能走这条路,可是入宫到底咋个入法呢?老道士对此问题缄默不语,宾主双方枯坐了半天。道士拂袖起立,也不要钱,也不说告辞,扬长而去,曹氏追出门外,隐隐听见他在如泣如诉地说:

  “人面小儿,人面小儿,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语音渐弱。曹氏回到屋里坐下,只觉得今儿一天的事都透着古怪。她越想越认为不可思议,像醒了一场梦似的,仙凤道骨的道士,黄澄澄的丸药,深奥难懂的偈语,如泣如诉的吟诵,都涌到曹氏脑际,她迷惑了。

  俯身看了一眼儿子,小灵杰正瞪大两眼冲她笑。一看她看自己,小灵杰忽然很神秘地说:

  “妈,我晓得道长说的咋个进宫法。”

  曹氏还是没回过神。问:

  “咋个进去?”

  “当老公呗!咱穷人家的孩子还想咋个进去。”

  小灵杰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在曹氏听来却不啻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再一回想老道士闪烁其辞的神态,曹氏的心里猛地一收,像是一只巨手捅破了蒙住她脸面的厚纸,骤然让她看明白了巨手的主人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吓得曹氏上下牙床格格地往一块碰着捉对打架,话都说不出口了。老道士说不入空门入皇门,她当时还觉得好笑,入空门做道士或者和尚,一辈子就得吃斋念佛,长伴古佛青灯,缁衣麻卷,心静如水,据说修练到无喜无怒,无忧无愁,无心无肝方称得成正果,要真成那样,活着还有啥意思。那不成了一截木头。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固然是件好事,可是碰到天大的喜事也高兴不起来可就坏了。

  人活着就是图个高兴。要真出家出到这份上,何如当初不要这个儿子,眼睁睁地看着长这么大,等于没了,成了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冷血动物,榆木疙瘩。就算是有喜有忧,一入空门,戒律森严,就那么在深山古刹里呆一辈子。就算能出来云游一番,手里也没有一分钱,吃口饭都得可怜巴巴地向人讨要。虽说能游遍名山大川,不能享受,又有啥意思。入空门实在太苦,相比之下,曹氏觉得入皇门是好到了顶点,她那时还以为入皇门是做大官呢!心说这两件事咋能并列着让人选择呢?就是傻子也会晓得入皇门好,吃香喝辣,一呼百应,仆从如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住在深宅大院,且能长伴皇上身边,那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实惠呀。现在想来,她那时真是愚蠢得透了顶,她咋就没想到入皇门的不单单是当官,还有一条穷苦人家孩子常走的路当老公呢?一想到老公这两个字,曹氏汗毛直竖。老公她是见过的,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讲,他们大城和河间、静海、昌平、青县、霸县等地都盛产老公,那家穷得活不下去了,家里孩子多,便咬咬牙弄几个钱把孩子送到刀儿匠那里请求阉割,阉完了便送到宫里去当老公。据曹氏知道的情况,阉割是极其残酷的,她甚至想都不敢想,小时候还不大懂事,她大着胆见过邻家一个小子被阉的情景,他们家里穷,连礼物都备不齐,为了给孩子找一条活路,他老爹一狠心,索性自己拿刀把儿子阉了。阉时的情景她想起来现在还心惊胆寒,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被几个大人扒光衣裳按倒在床上,啥手术器械都没有,就只有一把磨得雪亮的片儿刀,他老爹找了几个大人,两人摁手,两人摁腿,一人摁头,把小家伙草草按倒在床上。他老爹找了根绳子,一头系住儿子的小鸡儿,一头牢牢绑在窗棂上,绳子扯得笔直笔直。

  当然小孩的小鸡儿也被扯得紧绷绷的,他老爹就那么样扬起片儿刀,“嗨”一声喊,手起刀落,小孩身物两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鼓,那绝对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曹氏许多年来一直这么想,那种手术不是人所能承受的酷刑,那样做是灭绝人性。曹氏还清楚地记得她那时的颤栗,小孩儿的小鸡儿被割掉之后,弹到了窗户上,血肉模糊的一团,还在微微抖动。他下身血流如注,两条腿全都被鲜血染红,血又流下来染红了被他爹失手扔在地上的片儿刀,染红了黄土地。那个小孩最后死了,根本就没被送到京城,他整整在家里嚎了四五天,走过他家门口的人不忍听闻,都用手把耳朵捂上。他爹用粗绳子把他绑到床上,人死后解下来,绳子勒过的部位都露出了白骨,那是他疼极之下挣扎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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