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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经过开封时,在友人于十一和裴十三为他饯行的筵席上,李白拔剑起舞,慷慨悲歌,并写下留别诗一首,又特地把诗的最后几句吟诵了一番:

  ……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一边念着:“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一边却不禁流下泪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垓下之战前夕的项羽,又好像是即将入秦的荆轲。

  黄河渡头,风高浪急,浊流滚滚。宗氏苦苦的劝告,又在他耳边萦绕。李白不禁想起古乐府《箜篌引》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他恍惚看见《箜篌引》中那个披发狂叟,向着波浪滔天的黄河跑来,他的妻子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叫喊,却未能将他止住,他终于跳下黄河,随即被浊浪卷走了。李白感到此时此际自己就像那个乱流而渡的披发狂叟,而宗氏千言万语便化做了一声声凄厉的呼唤:“公无渡河!公无渡河!公无渡河!①……”李白多想回到宗氏身边,但他已登上了黄河彼岸。

  ①李诗中屡以渡河喻从政。

  由于心怀忐忑,因此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次年十月,才到达幽州节度使幕府所在地蓟县。

  何昌浩热情地接待了李白,但是十分遗憾地说道:“老兄来得可是不巧!王爷入朝未归。他的左右手高尚、严庄也随他去了。他们要明年开春才能回来。老兄权且住下,先看看边塞风光。入幕之事不在话下。”李白心想:“我来的正巧!”便答道:“很好,很好,我正想先看看边塞风光。”李白便在何昌浩安排之下,南到范阳,北到蓟门,东到渔阳,西到易水,各处周游了一番。

  十月的幽州,已经是白杨早落,塞草前衰,但扩军备战却搞得热火朝天。烽火一处接一处燃烧起来,羽书一封连一封送进朝去。战车排着森严的行列,战马蹴起漫天的尘土。猎猎的旌旗漫卷着凄紧的风沙,呜呜的画角迎来了海上的明月。营帐布满了辽东的原野,兵器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将士们日夜在操练、演习。李白以为是为了保卫王朝的边疆,迎击外来的敌人,不禁热血沸腾,写了《出自蓟北门行》一诗,对守边的将士们歌颂了一番。在各处游览之余,李白又和边将们一道出猎。大家见他骑着骏马,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无不驰骋自如;又见他弓开似满月,箭去若流星,连发两箭,竟射下两只老鹰来,众人无不惊服。从此李白每日便操练武艺,纵谈兵法,而且对人说他是李广的后代。

  李白正陶醉在“沙漠收奇勋”的梦里,有一天,突然故人礼部员外郎崔国辅之子崔度来访。李白记得天宝初年在长安见他时,年方弱冠,天资颖悟,授以古乐府之学和剑术,往往得心应手。因此他们既有叔侄之谊,又是师徒之分。今日里,塞上相逢,分外亲热。李白问他何时到此,何以到此?崔度说他因屡试进士不第,便弃文就武。到此已三年有余,现在营州平卢节度使幕府中任判官之职。李白正说:“你果然有了出息……”崔度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而且露出警惕神色,低声说道:“老叔有所不知,小侄有心腹之言相告。”随即又说道:“此处非说话之所。”两人便以登览古迹为名,骑马出了蓟县城门,到了燕昭王当年拜乐毅为大将的黄金台遗址上。席地幕天,四顾无人,崔度才将他三年来所见所闻向李白细说从头。直听得李白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战功赫赫的安禄山是以轻启边衅,假报军功起家。他多次使用阴谋诡计,假意将奚和契丹的酋长请来联欢,把他们用酒灌醉,然后缚送朝廷,充作战俘。原来身兼幽州、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已握有全国兵力之半,还在边事掩护之下,招兵买马,扩充武力。原来到处安营扎寨,日夜操练,这一片繁忙备战景象,并不是为了抵御外来的敌人,而是包藏着极大的祸心。谈到这里,崔度问道:“老叔可曾留心此地裁缝铺里在做什么?”李白连忙说道:“我正自奇怪,裁缝铺都在赶制各色袍带……”崔度说:“要不是准备封赠大批官员,赶制这些东西干什么呢?”李白也说:“要不是准备另立朝廷,节度使幕府又哪有权力封赠绯衣银带、紫衣玉带呢?”谈罢两人面面相觑。李白看崔度两眉深锁,崔度看李白双目灼灼。半晌,李白猛然紧握着崔度的手激动地说:“我们速将此事上奏朝廷吧。”崔度连忙摆手:“他正是深得宠信之时,谁敢去告发他?”

  最后,李白只有在黄金台遗址上痛哭了一场:“君王啊,你最宠信的人果然是一个窃国大盗!你竟然把偌大一个北海都送给了这条长鲸,让它去兴风作浪,危害苍生社稷!眼看大祸就要临头了!”崔度也忍不住和他同洒一掬忧国之泪。他们打定主意趁安禄山没有回来,从速离开这龙潭虎穴之地。

  崔度以省亲为名先走了,并带走了李白给妻子的一封密信。崔度走后,李白如坐针毡,后悔不听宗氏之言。他好像看见黄河倒流,洪水滔天;他好像看见安禄山变成了一条齿若雪山的长鲸,成千成万地吞噬生灵。他好像看到自己果然成了《箜篌引》中的白首狂夫,即将有灭顶之灾。于是李白在忧心如焚的状态下,写下了《公无渡河》一诗: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堙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径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骨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

  幸好不久,接到宗氏重病信息一封,李白就以此为名,辞别何昌浩,赶快离开了幽州,回到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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