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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此以外则全可忘。人不可一日不食,在孔子心中,亦何尝一日忘忧。然所剧即在此学此道,即在此愤此乐之中。故孔子毕生,乃若常为一忘食忘忧之人,其实则只是一志学志道好学乐道之人而已。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孔子平日此一番学养,此一番志好,此一番心胸,此一番追求,即孔子生命精神之所在,但此实亦无人能知,孔子亦偶自作此吐露。其“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之八字,即在孩提之童,初学之年,皆可有之。惟孔子则毕生如是而已。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十八)

  接舆之名,屡见于先秦诸子之称述。范瞧邹阳皆以与箕子并称,皆谓其人佯狂避世。今疑接舆或是故蔡遗民,沦落故地,遂为楚人。韩诗外传:“楚狂接舆躬耕以食,楚王使使者赍金百镒,愿请治河南,接舆不应,与妻偕隐,莫知所之。”则叶公致蔡于负函,接舆或在其内。楚王欲用接舆,其曰愿请治河南,固属传说,然亦透露了楚王之意在怀柔当时故蔡之遗民。

  而接舆之歌而过孔子,正不喜孔子以中原诸夏有名大人前来楚邦。若果从仕于楚,将更是一危殆之道。其歌意当在此。今不知孔子当时所抱见解如何,其所欲与接舆言而不获者系何等言。要之接舆当抱有亡国之痛,其于楚人之统治,必有非吾族类之感,不得仅以与后世如庄老之徒之隐遁不仕同视。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

  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

  “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

  “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

  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十八)

  此事当与前事同在孔子自陈适蔡之道途中。长沮、桀溺,疑亦蔡之遗民。苟不从仕,则惟有务耕为活。

  然乃远知鲁国孔丘与其徒仲由,固属当时孔子与其门弟子之声名洋溢,无远弗届。然此两人亦非寻常耕农可知。而其意态消沉,乃若于世事前途了不关怀,实亦有感于其当身之经历。宗邦播迁,乡井非昔,统治者亦复非我族类。其不能复有鼓舞歆动之心情,宜亦无怪。孔子意,处此无道之世,正更感必有以易之,则惟求与斯人为徒以共昌此人道,固非绝群逃世之所能为力。然孔子此等意见,亦无法与如长沮、桀溺之决意避世者深论,故亦只有怅然怃然而已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地。子路问曰:

  “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

  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十八)

  此丈人亦当在遇见接舆与长沮、桀溺之一路上所值。孔子行迹遍天下,乃在此一路上独多遇异人。正因蔡乃诸夏旧邦,虽国势不振,犹有耆献。平日或为士,或为吏。一旦其国远徙,其不克随行者遂沦落为异国之编氓,赖耕农以自活。孔子抱明道行道之心,曾一度至齐,不得意而归。又以不得意而去鲁至卫,复以不得意而去。亦曾一度欲去之晋而未果,道因于宋。其在陈,虽仕如隐。今之来楚,宜无可以久留之理。其平日,尊管仲以仁,尝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十四)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十四)夷夏之防,春秋所重。然当孔子世而竟无可作为。其告叶公,亦止曰:“近者悦,远者来”,其去此下孟子告齐宣王,曰:“以齐王犹反手”,岂非无大相异。果使能近悦远来,岂不叶公即可以楚王。然孔子之命子路告丈人亦曰:“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是孔子在当时已明知道之不能行,而犹曰“君子之仕,以行其义。”盖道不能行,而仍当行道,此即君子之义也。君子知道明道,乃君子之天职,若使君子而不仕,则道无可行之望。

  人之为群,不可无家庭父子,亦不可无邦国君臣。

  果使无父子,无君臣,则人群之道大乱。君子不愿于其自身乱大群之道,故曰君子之仕以行其义。不能使君子不义而仕,然君子亦必不认仕为不义。今丈人只认勤四体分五谷为人生正道,尚知当有父子,而不知同时仍当有君臣。此丈人或亦抱亡国之痛,有难言之隐,故孔子谓之曰隐者。孔子尝欲居九夷,又曰乘桴浮于海,是孔子非不同情隐者。然世事终须有人担当,不得人人皆隐。

  接舆、长沮、桀溺三人,皆直斥孔子,骤难与三之深言。惟此丈人并不对子路有所明言深斥。孔子欲为丈人进一义解,故又使子路再往。亦非欲指言丈人非,特欲广丈人之意,使知处人世有道,有不尽于如丈人之所存想者。而不期丈人已先去灭迹。在此,丈人自尽已意即止,不愿与孔门师徒再多往复。其意态之坚决,亦夏如接舆之趋避。然而就此四人之行迹言,则此丈人若尤是为高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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