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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唔,唔,夫子言之有理!……”

  卫灵公倒是常召孔子进宫,但除开始问过伐蒲之事,并毫无下文外,很少谈及国政。孔子毕竟是客居异国,不能像对鲁君那样犯颜直谏。忽一日,灵公很客气地对孔子说:“寡人欲借重夫子,又患夫子为事务缠身,寡人不得随时请教。朝中现缺两员师士,寡人欲借重夫子的两位门生,想夫子不会推辞。”

  孔子说:“孔丘并非饱学之士,弟子亦皆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夫子何必过谦。”灵公说,“夫子门生,皆忠义饱学之士,寡人只恨不能尽用其才耳。”

  从此,子路、子贡、子羔等便在卫国做官了。

  冬去春来,岁月蹉跎,孔子在卫国的境遇终未改变,卫灵公对他一直是敬而不用,他依然作为客卿,拿着两千石的俸粟,整日陪灵公聊天,解闷,狩猎,出游。原来,祭父母者,并非为了父母,而是自己为了博得一个“孝”名;敬天地者,并非为了鬼神,而是为了天地赐福与他。直到这时,孔子才恍然大悟,卫灵公郊迎,盛设国宴为之洗尘,并非为了敬慕他,而是为了弄一个“敬贤”之名,以欺骗国人。自己不过是做了卫灵公的化妆师,给他脸上贴着“思贤”、“爱贤”之金。或者说做了一块招牌,正在给卫灵公装璜和炫耀门面。敬而不用,沽名钓誉而已,于是孔子萌发了离去的念头。

  盛夏的一个上午,空气潮湿,天气闷热,树梢一动不动,天地之间没有一丝风,人坐在屋子里就像装在蒸笼里,孔子一人独坐在室内无所事事,他想读书,但读不下去,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已经凝滞,不再流动,令人窒息、憋闷;他顺手拿过身边的石磬击了起来,他要发泄一腔闷气,让石磬之声搅动这凝滞的空气,搅起一丝风,一点生气和活力。石磬的音色原是浑厚、雄壮的,然而孔子此时所击出的声音却是深沉、郁闷的。恰在这时,有一个挑草筐的汉子从门前经过。他闻听室内的磬声不同凡响,便放下担子驻足谛听。等到一曲终了之后,挑草筐的人叹息着说:“有心思呀,此击磬之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评论说:“从抑而不扬之声听来,击磬者见识狭小而鄙俗。他仿佛在埋怨无人了解自己,无人了解便独善其身,何必哀怨?犹如过河,水深则脱衣而过,水浅则提裳而涉。”

  挑草筐的人虽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却很大,仿佛有意在规劝室内的击磬者。一墙之隔,这话孔子听得真真切切,不禁脱口叹道:“很坚决呀,无法说服于他!”他仿佛是在说给墙外那挑筐者听,但更多的却是在评价自己。他的确是很固执,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没有力量改变自己的观点。

  转眼来到了秋天,天高云淡,北雁南飞。秋天是一个醉汉,他四肢无力,浑身疲惫,步履蹒跚,语言支吾,满嘴梦呓,令人生厌,连他走过之后所留下的那行歪歪斜斜的脚印,都让人心烦。秋天是一个病妇,她面黄肌瘦,这是枯萎的大地和浮动的残云;她一阵阵呻吟,不断地哀号,这是凄厉的秋风和悲泣的虫鸣;她浑身瑟瑟发抖,连一层层的老皮也被抖了下来,这是摇晃的枯枝和飘落的败叶。

  公元前496年夏历八月廿七日,一大早孔子便带领弟子们到帝丘郊外一片树林去漫游。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它虽像一个圆圆的大火球,但却十分苍凉,像一个尚未睡醒的老叟,揉着惺忪的眼睛,挪动着艰难的步履。秋风萧瑟,秋叶飘飞,一群群乌鸦集聚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呱呱地叫着,令人不寒而栗。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踏在上边仿佛踏着逝去的生命,流失的年华。前边来到一个奇异的地方:中间是一棵苍老的柏树,树干高可数丈,粗三、四抱;树皮粗糙如鳞,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记载着也在叙说着历史的风风雨雨;仰望树冠,枝杈多已枯死,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片绿叶在告诉人们,它还活着。这株老柏树方圆数十步,一律是年轻或年幼的柏树,无一株杂树。这些年轻或年幼的柏树,或粗或细,或高或矮,但一律是枝叶繁茂,蓊郁苍翠,树干挺拔,勃勃向上,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孔子来到老柏树下站住,仰望着树冠,抚摸着树干,心中百感交集。多么高大、粗壮的柏树呀,它巍然屹立,直刺蓝天,在这片并不算古老的树林里,它堪称为鹤立鸡群,超凡脱俗。它本该充做庙宇、殿堂的栋梁,但却因生不逢时,或不遇明主而默默地枯老在这荒郊野坡里,等待着死亡、腐烂,化为灰烬,这是多么可惜呀,它又是多么不幸和悲哀呀!孔子围绕着这棵老柏树踱步,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心似刀绞,两颗晶莹的老泪在眼眶里团团转。

  然而,当他把视野放开,望着那无数株生机勃勃,蒸蒸日上的年轻和年幼的柏树时,不觉脸上的肌肉松弛,眼眶中的泪水消失,心中感到无限的温暖和欣慰!毫无疑问,这无数株年轻或年幼的柏树,俱都是这株即将枯死的老柏树的子孙和弟子,是老柏树孳生了它们,繁衍了它们,滋养了它们,使它们得以争风夺日,茁壮成长。这株老柏树或许要枯死、腐烂在这里,化为灰烬溶于这块土地,不为世人所知,但它的子孙和弟子却定会充做栋梁之材,使这座人类的大厦永不坍塌。老柏树能够如此,它就该心满意足了!至于人们是否知道它,这片树林是否记住它,这块土地是否怀念它,都是无关紧要的。

  “请夫子上坐,受弟子们一拜!”颜回过来搀扶孔子,老柏树下已经摆好了一领小席。

  孔子不解地问:“回啊,尔欲何为?”

  颜回说:“今日乃夫子千秋,弟子怎敢忘记!”说话间,弟子们已七手八脚地在孔子的面前摆出了酒肉和十个活鲜的大桃子,然后颜回和子路率领大家一起跪倒在地,向夫子磕头拜寿!

  孔子忙说:“都快快请起,不必如此!”

  今天是孔子的五十六岁寿诞之日,他怕蘧伯玉为其庆寿,惊扰了主人,便一大早带领弟子们出城郊游。不料细心的颜回却早有准备、寿酒、寿桃、寿糕,还有夫子最喜欢吃的几样菜肴,一应庆寿的物品、器具准备得完完全全,并全都带到了树林来,这怎能不令夫子无限快慰和心花怒放呢?

  弟子们磕完了头,拜完了寿,众星捧月似地将夫子围了起来,或说,或笑,或敬酒,但草地上却还跪着两个人不肯起来,其中一个是子贡,另一个大家全都不认识。

  原来子贡自在卫国做官之后,卫灵公看中了他的辩才,便常派他出使各国,办理外交大事。前不久出使鲁国,今日是为了给夫子庆寿而星夜赶回来的。跪着的另一个青年叫樊迟,他一身农民打扮,憨厚朴实,无多言多语,见人便羞得满脸通红。这次子贡去鲁国,碰上樊迟在到处拜师求学。子贡见他虽十分腼腆,但却很聪慧,便自做主张,冒昧地领来了。子贡与樊迟先到蘧伯玉家,又找到了这郊外树林。等他们来到老柏树前,适逢同学们为夫子拜寿,子贡二话没说,拉着樊迟跪倒便磕头,一则为夫子庆寿,二则为樊迟拜师,三则为请冒昧之罪,所以一直未起。

  孔子忙将樊迟扶起,问道:“樊迟啊,尔欲何学?”

  “嗯……”樊迟嗫嚅着说,“迟欲学种五谷。”

  孔子说:“学种五谷,孔丘不若老农。”

  “那就学种蔬菜。”

  “学种蔬菜,孔丘不如老圃。”

  “那……”樊迟茫然地盯着孔子,“夫子能教迟何种学问呢?”

  孔子耐心地说:“樊迟啊,君子需树雄心,立壮志。在上者好礼,民莫不尊服;在上者诚信,民莫不以诚相待。若能如是,四方之民皆携儿负女归附之,何需自己耕种呢?”

  樊迟连连点头说:“弟子学礼,学信。”

  孔子客居卫国,一直怀念着祖国,所以见了子贡,就忙打听鲁国的情况。子贡告诉夫子,鲁国依然是,三分公室,权归季氏。只是定公与季桓子更加荒于酒色,无人理政,朝野上下四分五裂,不堪一击。所以齐国的田常奏请齐景公批准,正欲兴师伐鲁,据说先头部队已经到达了齐鲁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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