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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百龄扶住锃亮的脑门,脑门上方有几根稀疏的黄发,在微风的吹拂下正东摇西晃,伊然是一个孤独且冷漠的百龄的速写画中的最有特色的一笔。枯黄的毛发编成的长辫软弱无力地耷拉至左肩上直垂到膝盖的部位。

  此时,百龄感到一点剧烈的微痛从心口出发,慢慢地上升到他的喉咙,并在那儿结成一块,而那一块又似乎很快地就要变成眼泪,甜甜的、咸咸的味道从舌根处漫延过来。百龄憋不住地猛咳一声:一口浓痰终于吐出来,屁股下的太师椅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猛烈冲击,发出一声刺耳的“卿卿”声。他站起来,两手拢在胸前,几根苍白的胡须正好不偏不倚地搭在手的背面处。他只是愣愣地站着,目光穿越客厅上方的紫檀木制的雕花窗格到达一个沓远的地方,无处停视眼前的任何一物,但从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悲愁。

  在朝中,他一向自诩办事稳妥谨慎、少言寡语,从不和同僚们面对面展开正面冲突,总是喜欢递上自己的奏折陈述自己的良计。可今天,他有些坐不住了。当他听说礼坝倒塌,致使清水下泄,下河州县亦被洪水淹没,富饶的土地上,茂盛的夏粮、错落的村庄尽在一片汪洋中时,他抱着的爱子差一点从怀中滑下来,幸亏夫人眼明手快,要不然又是一块心病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怎么竟有这样的事呢?”他不由得发出一串串喃喃的自语。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的两只细小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扶住门沿,顺势摸到门栓,身体就颓然地倒了下去,耳朵里散出了阵阵的轰鸣。霎时间,心跳加快,一阵头晕,嘴角便流出了长长的口水。他的意识中,恍惚浮现出徐端那一幕革职后的最终结局。尽管自认为,他比徐端要老成得多,不在同一档次上,可谁知道,触了怒火的嘉庆帝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正儿八经的吉林将军秀林不是被杀了吗?等待自己的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百龄越想越怕,在夫人的大惊小叫之下,才从眩晕中镇定下来,他颤巍巍地望着酣睡在凉席上的儿子,叹气一声就走到客厅的太师椅上一坐就是半天。

  老家人王冒走上前来,轻轻地替他泡了杯香茗。又悄悄地退出去,他不知道他们的百龄老爷又因为什么犯病了。刚才在门口迎进温承惠派来的旗牌官时,看那张千总风也似的急冲冲地闯进,就心里疑惑,有什么大事呢?他实在想问一声,可见百龄刚刚缓过神的样子,还是强忍住,走到偏房里静坐。

  百龄漫无目的地在庭院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在靠近院当中的一株高大的柏树下停了下来,感到很疲倦。很疲倦,要是以往,身体出现如此症状之后,他就要上书以病体为寻求解脱公务的劳顿了。可这次,他连想也没想到,也不敢往那儿想。在柏树的根部,放着四张长长的条椅,条椅围着的里面是一张水磨石的大理桌,细心人一眼可以发现,在光洁的桌面上雕刻纵横九道的直线,那表明,这是一张棋盘。

  手摸着凉意甚浓的纹枰,百龄的心终于静了下来。这只高大的柏树此时上演着夏天繁茂的景象,叶片在灿烂地绿着。有几只树虫把掉在桌面上的树叶啃得满目疮痍。百龄用手划拉过去,那几片叶子轻轻地落到脚边,抬头往上看,还有几片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

  夫人从屋里慢慢腾腾地走出来,手捧茶杯递到百龄面前,关切地问:“好些了吗?是什么事让你魂不守舍?没把人吓死,主要是孩子。”百龄惨淡地一个苦笑,说道:“是老朽不好!不该抱着孩子。你去吧,让我静一会,可能是最近几天太热了,时不时有些胸闷。”百龄有气无力地应答着几句,又低头沉思起来。夫人见状只好不再说下去,又款款地走回屋中。

  百龄记得,张千总闯进来时,他多少有些不满。礼坝这么大的工程,可温承惠却迟迟凑不够应摊的银两,为此,他曾经向嘉庆帝密奏过,后来听南河总督陈凤翔说所需银两都已到位,百龄才放心地在家养病,便委派自己的老部下淮阳道朱尔赓额全权代办一切物资。张千总没有直接去书房,径奔百龄的内屋,张千总的第一句就是:“百大人,大事不好,礼坝倒了。”当时百龄就一阵晕眩,等他清醒过来时,夫人告诉他,张千总已经回去了。此时,想来他不禁有些后悔,应该多问一些具体的情况,问题出在哪儿。想到这,他按住桌面上,站起来,死灰般的脸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阴冷和高深莫测。

  “王冒!”百龄干咳了一声叫着,“王冒,速速备轿,我要去总督府。”王冒正在打着瞌睡,猛听叫声,三步并做二步,走到百龄面前,说道:“老爷,这会去府上干吗?老爷不是被恩准在家休息的吗?再说,这么大热的天……”百龄一摆手,他清楚,他呆在家里根本没有被恩准,眼下正是洪水肆虐的季节,他哪敢在家“恩准”休养呢?原以为,此次雨季过去后,他又要在嘉庆帝面前陈述治河之要领了。他一向不服气,嘉庆帝经常夸赞的戴衢亨,说他千般好。当戴衢亨病逝时,还亲自祭奠、赐号。这下好了,老而不得善终,想到这,他气恼地一摆手道:“让你去,就去办。”此外不再说话,摸着棋路的手有些颤抖,几根胡须被说话的气流冲得一蹦一蹦的。

  王冒哪见过老爷如此动怒呢?赶紧一声不吭地忙自己的事,他跟老爷这么多年,这次算是见着老爷发怒了。平日里,老爷阴沉不语,不怒也令人胆寒,只是有了儿子以后,也能偶而地看见老爷乐呵呵的面容,可那是怎样的一副尊容呢!一笑起来,脸上的肉皮全都堆到眼角,挤着一团。面目似乎比平时更可怕些。但不管怎样,他心里知道,老爷的这个官当得还不错。

  百龄坐在屋里的绣褥上,旁边还有一只凉竹编得的藤椅,那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究其原因,许是因为他太瘦的缘故吧。书室的一头,朝南的玻璃窗下,横一条紫檀条式书桌,上有青龙白瓷笔筒及笔墨砚台,靠墙的两壁,是叠满书籍的紫檀书柜,书屋的当中有一张比庭院稍小一些嵌有大理石桌面上的紫檀圆桌。圆桌上摆有一方黄杨木棋盘。百龄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每去朝圣前或去衙门前总要到这一排三间的书室来坐一坐。环视一下这静静的书室,闻闻这书屋的书卷气。

  “老爷,车轿备好了。”王冒的声音在百龄听来,似乎时断时续,他还沉浸在这棋子的磨擦声中。几缕阳光透过窗棂上的玻璃反射到书屋内,顿时,阴暗的屋子明亮了许多。百龄手中的云子也折射着散乱的阳光,像一颗颗着火的星星从百龄的手中一个个地蹦掉下去,熄灭在棋盒中。

  百龄换好衣裳,即使身着一品官服,也是前襟长、后襟短。百龄夫人替他先后扯了一下,总是摆不整齐,恼笑道:“你看你这副身子骨,哪像朝中的一品大员,出去了也不知道,让别人怎么笑话你呢?”说着轻轻地拍了几下百龄的后背。她心里高兴,主要是刚才见百龄病得不轻,没过一个多时辰,就好了,心道,毕竟不是病,要真是病倒了那才令人焦心呢。别看百龄在外面威严十足,可在妻子面前却显得十分乖顺,先前的静坐多少净化一点胸中的烦恼,感到气也顺畅了。他拉起夫人的手说道:“你负责侍候儿子吧,以后老朽就不要你管了。”夫人一下子挣脱了被攥着的手,说道:“老朽,老朽,真不知老爷老在何处?这么老了怎么还会有个儿子,依我看,你是心老,身不老。”百龄勉强一笑,说道:“夫人哪,老不老你知道。”忽然,嗓子一阵抽搐,连忙打住了下面的话,以手掩口,轻咳了几声,说:“你看,话也不能多说,怎么不是老呢?好了,夫人,我此去总督府,着实有紧要的事要办。先前没对夫人你说,是怕你听了不安,适才想好对策,心境就宽慰了许多。夫人在家静候吧。”

  “老爷,你放心去吧,只要你身体没有什么大碍,我一千个放心就是。”说着,百龄夫人附在百龄的肩头,悄声说:“上个月,朱尔赓额送来了几株西洋参,我先给你煎熬着,回来就给你喝。人常说,冬病夏补,我想也应该补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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