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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武子穆被张明东阻挡在二楼的道口,里面传出的女人声音使他一时也不敢硬往里闯,他悻悻地退回。暗想,这不违背了初衷了么?还不如呆在山庄清静些。免得招了这么多不必要的麻烦。转念又想,不行,我还不能让那泼赖在店门口耍泼,正想赶回前门,张明东道:“皇后说,是不是该吃午饭了?”武子穆一想,也是,总不该饿着肚子吧。遂“蹬蹬”地下楼,他多少有些不解,一个小小的富商竟如此霸道?

  午后的阳光射进来,搅起一团尘雾在光束中上下颤动,客栈门口的拴马栓上,几匹战马在西斜的树荫下大口地喘着粗气,喷着满嘴的白沫。放在前面成堆的草料由青变黄,没过一会工夫就变成一堆干草,几位亲兵懒洋洋地起身抱起干草放进院中的池水中浸泡一会又抱出来,湿漉漉地铺在马背上,几匹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咴咴的愉快的嘶鸣,惊起树上沉睡的知了又从疲惫中苏醒过来,鸣叫不止。那富商咽着口水滋润着自己干燥的喉咙,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不时抬头望望白花花的路面,他诧异,为什么派出去的家丁此时不见踪影?他娘的,他心里一阵诅咒,这几个鬼孙儿准是跑到哪儿喝冰水乘荫凉去了,想想今天的这口冤气还没出心里老党不甘。他扯开府绸对襟褂,敞开白晃晃胸脯以及居中长着的一小丛黑毛,抓搔了一会,竟沉沉地闭起眼睛,暗道:到底有区别的,想头几年我大舅子不倒台,哪能轮到这班贩马走卒在此逞狂。

  可是,这位道台大人也是他妈的不够义气,他可是我大舅子一手提上去的。妈的,树倒猢狲散,去了这么大一回还请不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走茶凉。心中疑惑了一会儿,竟似死狗一般睡去,嘴角流着口水。倒有几只苍蝇“嗡嗡”地叫着从马粪上转移过去,吮吸那股可餐的秽物,那富商只觉嘴角痒痒的,难受,用手猛地一拍,倒把自己给震醒了。当他睁开眼睛时,武子穆提刀站在他面前,他一阵心虚,赶紧拍拍身上的泥土,手里提着油光闪亮的长辫,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强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样子甚是难看。

  “你是哪里的泼赖?报上姓名来,”武子穆刀交左手,讥嘲道,“看你这身横肉,肥肠流油,生意肯定不错。听店小二说,你经常带些女子来此鬼混,此次怎不见着人影?”那富商把左眼眉梢往上一吊,僵着脖子说道:“看你也不过是一条看家的狗,报出大爷的名声来,不吓破你的狗胆才怪。”张开的大嘴如同烧红的烙铁,如同吐着蛇信的毒蛇,几滴唾沫喷到武子穆的脸上。话音未了,就听“啪”地一声打在右脸颊上,火辣辣地钻心般疼,“哎哟”,那富商一阵摇晃,两个趔趄,就瘫在地上,双手不由自主地捂到脸上,感到手粘着粘粘的东西。是血,在一阵刺痛之后,热乎乎的血顺着他大咧的嘴角流下来,粘稠而紫红的污血和他白胖的手形成触目的对比。那富商挣扎着爬起来,斜着身子靠在树干上,浑身又散了架似的往下滑,再也装不出狗熊样了。散乱的目光中弥漫着惊恐之色,他吃不准眼前这位到底是大爷还是孙子,他弄不明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有人敢出此重手打他,他告饶了。

  “大爷,好汉,兄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大爷做何公干,冒昧打扰,请罪、请罪了,”双手软软地抬,朝武子穆抱拳道。“小的姓高,叫高扒道,名儿不好听。”边说边想一走了之。店小二跟在武子穆身后面露为难,想上去扶一把又怕得罪这不知身分的武士,不想去吧又怕日后本店的日子不好过,左思右想,很是为难。硬着头皮,扯住武子穆的衣襟,低声说道:“好汉爷,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必跟高爷计一日之短长呢?再说,你们家官爷以后要是再跑此道免不了还要住本店的,”又小心翼翼地趋步上前对高扒道说:“高爷,大热天的,也不坐着凉轿出来兜风,小店确实客满,都是本地人,生意道儿上的,抬抬手就过去了。高爷,你的人呢?”说着拾起地上的风凉帽递给高扒道说:“高爷,这样吧,到前房来喝杯西瓜汁,消消暑气,透透热气,我回去跟店老板说说……”边说边打着哈哈。

  武子穆一来不想露了身分,二来也不想再惹出麻烦。他清楚,此时嘉庆帝正在午休,事情张扬大了,惊动了圣驾,自己也不好交差。口气缓和了不少,道:“这就罢了。”转身往店里走,又待理不理地吩咐道:“店小二,让这位姓高的,高高地滚远点,别在这客栈门口煞风景,惹大爷恼了,丢进池里喂鱼。”看着高执道那副狼狈的样子,跟在武子穆身后的其他几个侍卫也一个个前仰后合,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边正要说笑着走开,忽然在店东边的官道上传来一阵锣鼓开道之声。众人抬头望去,却见大道上弥漫起阵阵烟尘,在搅起的灰土中,一乘官轿鸣锣喝道地走了过来。接又是四乘上挂紫青色纱萝的纳凉轿,隐约可见其中翠红绕缠、环佩叮噹之声也隐隐传来,看样子是内眷,前呼后拥地足有五六十人,衣色很杂,丫头、老婆子、师爷、书办,长长地拖出一大群,后边又有十几头骡子驮着大小箱笼、梳妆台、画眉笼之类杂物,浩浩荡荡地往这边开了过来。

  武子穆心里暗想,这大热天的,这帮人是去哪呢?想必是哪省的道台上任路过此处,也没在意,回头望了一眼,闪身刚要进店门。店小二从身后拽了他一把,低声说:“这位官爷,恐怕事情不妙。”猛一转身,武子穆意识到这是高扒道溜走的家丁搬来的官府行吏,转身间,那柄明晃晃、亮闪闪的宝刀就已提在手里,随口吩咐道:“去几个人,把他们拦在百丈之外。问清来因,倘是过路的,就放过去的;倘是前来寻衅滋事的,就连同家眷以及所带物件一并扣下,等我禀明皇上或告知董大学士后再行定夺。”拿眼扫了一下四周,见再无异样情况,便放心回屋了。

  不知不觉中,天早已过了晌午,北方的夏天也不过如此,日过午后凉,刚才还毒辣辣的阳光此时已柔和了许多。武子穆摸摸肚子,才听到肚里一阵叽哩咕咕的,感觉是有点饿了。

  不管是什么季节,百龄总是这样迷迷糊糊,懒懒散散,衣服宽宽大大地搭在身上,愈发衬托出他的瘦削,他似乎更习惯含着胸走路,把那肥大的外罩的衣袖扯得很低很长,在府中、衙门里进进出出时,对周围的人和事显得有些漠不关心,但那双细小的眼睛里两粒墨似的眼仁总是不停地转动,让任何一位同僚总也摸不透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有一脸白净的肤色,似乎是上了岁数,仿佛被岁月的煎熬失去水分,像一层干瘪的面皮挂在脸上似的,丝毫不见有星点的红晕,永远习惯眯缝着眼看人,给人一种永远也睡不醒、宛如梦游人的恍惚迷茫的感觉。

  百龄字菊溪,原是汉人张氏之后,后来举家抬入正黄旗属人,进士出身,乾隆间曾受到大学士阿桂的赞赏称之为“公辅器也”,官也越做越大,不想在奉天府尹任上负才自守,不知干进,一意地彷徨迟疑,终于一闲就是十年。没想到,这十年闲置对百龄来说无异于因祸得福,既没踏上和珅的班车,也没落在治贪的浪潮中翻船。所以,嘉庆皇帝一经亲政,便连获晋身,从两广总督任上调至两江总督,加封太子少保衔。两朝为官,几经风雨,更加磨练了他在官场中的游刃有余的本领。

  在这副外表形容猥琐的里面,却是满肚子的机宜算计:他似乎能够把握准嘉庆帝的脉博,在两广总督任上,治贪初见成效,又玩出不少点子,深得嘉庆帝的厚爱。调至两江总督时,适合时宜地抛出一整套治河的经验,提出在黄河下游接筑新堤、增建减水坝,其中王营减水坝便是他的杰作,规模宏大而耗资不多。当草图呈上殿中时,嘉庆帝一见不由龙颜大悦,说,像百龄这样的实干家,我大清朝中尚不多见。恰逢百龄六十岁时才有一个宝贝儿子。嘉庆得知此事,在百龄等文武百官来恭祝万寿节时,赐百龄之子名为:扎拉芬,以表示对百龄的宠爱。嘉庆十七年春天,百龄所负责的各项工程先后竣工,漕运、河运皆一路顺畅,较之往年早了一个半月,嘉庆帝又迭加优赉,赐百龄尚未一周的儿子六品庙生。一时间在朝中传为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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