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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茧子打匣内摘取下来之后,最残忍的一幕便出现了!他们不顾蚕蛹的生死,一起把茧子丢下那沸水中去,活活地将那蚕蛹烫死。茧子在沸水内浸了一两个钟头之后,便得用一把竹制的短帚不停的搅着,搅到有一个茧子上可以抽出一根丝头来了,便停了搅,先把它系在一根细的针上,这样便可把丝抽起来了。一面抽,一面搅,一个茧子的丝抽完了,再把第二个茧子的丝接上去,如此便可以得到一绞一绞的生丝了。我看那些女孩子们弄得有趣,便自告奋勇的去试了半晌,结果一根丝头也搅不出来;当然,这种工作也得经过相当的学习的!从这一点上看来,做丝的人也可算是一种具有专门技术的艺工。不过我却并不羡慕伊们,我只觉得蚕这一样东西的生存;确乎是最有趣不过的,因此很想再彻底研究研究。

  “老佛爷,我还有些不明白,”凑太后高兴的当儿,我就向伊请问:“既然这些茧子都泡过了,那末到明年我们又从那里去讨蚕子来呢?”

  “这是不用愁的!我们早就拣出一部分专供留种的茧子来了。”伊很耐烦地给我解释道:“那茧子里面的蛹还会变化咧!我们只要不烫死它。隔了相当的日子,它就会变成蚕蛾了。这些蚕蛾是决不肯再在茧子里躲着的,它们就自动的把茧子咬破了一个小洞,钻将出来;有时候那些育蚕的女孩子还会帮着它们,把那茧子撕破,使它们得以早些钻出来……”

  太后为着要使我见到现实的例证起见,又带我到那蚕室里去观看。在几个小小的竹盘里,果然给我见到了许多的蚕蛾;它们虽然也有一对翅膀,却不能飞起,只能永远蹒跚地爬着。

  这种蛾也分着雌雄两性,就把它们在一个竹盘里混着,这个竹盘就算是它们的世界了;除掉这竹盘以外,它们便接触不到旁的东西了。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没有什么野心想到竹盘外面去;就是这个竹盘的内容,究竟有多少大,对于它们是否安全,它们也是一概不管的。更奇怪的是它们和别的虫类不同,变成了蛾之后,便什么东西都不要吃了;它们的活动,只是拣好了搭配,互相交尾。交过一次尾,那雄的先死了,独让那些雌的留着,以完成它产子的任务。这时候又得让育蚕的女孩子们先把那些已死的雄蛾拣出来弃去,以免阻碍。在那竹盘的底下,原是早就铺好的白纸的,过得一天或两天,雌蛾就在纸上实行产子了;隔一夜再去看时,只见纸上已满散着无数黑芝麻似的蚕子和许多已死的雌蛾。当然,它们也就不再需要而立即被弃去了。

  “你不是觉得很有趣吗?真的!这不啻是一幅人生的缩影图!”太后用一种富于哲学意味的语调说道:“它们从出身起,匆匆地做过完了一生应做的工作,便很急遽地死了。其间只隔了短短的一二十天工夫。但这一二十天工夫,对于它们,却和我们从钻出娘胎,由幼而少,由少而壮,由壮而成中年,老年,以至于死,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我听了伊这段很有含蓄的话,不由也暗暗嗟叹起来。但是我对于把那些内中还有未死的蚕蛹藏着的草率,投到沸水中去泡煮的一部分手续,终不能不认为很残忍;便又向太后提出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先把茧子的一端剪开一些,取出了那些蚕蛹来再投到沸水中去呢?”

  “这是不行的!”太后似乎很以我这一问为愚蠢得可笑,但伊并不厌烦还极有兴致地答道:“茧子是万万不能剪破的,一剪破便不能再缫丝了。如其可以剪破的话,我们何不待里面的蛹变成了蛾钻出来之后,再拿去缫丝呢?因为茧子上的丝都很整齐的,而且是接连的,一破便不行了;而要从一个茧子上抽出一根丝头来,又非得用沸水浸过不行。所以这个方法是无从改变的。……”

  “何况那些蚕蛹即使不烫死,先把它们取出来了,过几天也无非是一死而已!”伊爽快一针见血的攻破了我的无意义的怜悯之心。

  太后对于蚕实在是当做一种调剂疲劳的娱乐品。伊虽在颐和园内划出了那么一大部的屋子专供育蚕之用,又化了许多的钱置备用品,采购桑叶,而且还养着那么许多的女孩子,整年一事不干的专用来照管育蚕;这一批本钱可真不小。但伊却从不曾把伊所得的茧子卖出去,总是自己用来缫丝用的;而所缫的丝也是绝对不卖出去的,又不见有什么大用处,只是一绞一绞的藏起来,或者凑伊自己一时高兴,再教另外一起制丝的女孩子们用各种鲜艳的颜色,把那一绞绞的丝染起来,然后再收藏,这样无非是格外多花几个钱而已。

  只有一件东西,可算是寓游戏于实用之中。就是当那些快要吐丝的当儿,拣取一两条放在一张糊在茶杯口上的薄纸上,让它们把原是要用以结茧子的丝,一起吐在这纸上,于是就把这满布着蚕丝的薄纸剪成圆形或长圆形,用绒布做垫子,取来作为粉扑,或搽抹香油。倒确然是最细软爽滑的。我至今还在每次扑粉的时候想到它。

  虽然太后本人是只把蚕当做一种玩意儿,但那些给伊雇用来照管育蚕的女孩子们,却因受了那许多传统的迷信观念的影响,还是非常郑重地从事着的。伊们好象是一群热心于宗教的圣女,而蚕就是伊们心目中的圣神。

  ※第二十五回 各业艺工

  在宫里头,可说是自成一个社会。不但有专管育蚕的女孩子,还有其他各业的艺工咧!这些艺工的技术当然都是很优良的,比起外面的普通工人来,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了。太后也深信他们确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往往引为很得意。而且伊自己对于这几种细巧的工艺也极感兴趣!不时要走去看看;恰巧我也是一个最爱参观人家做精细生活的人,——虽然我自己是一些都做不来的——于是太后便每次必带我同去,去了之后,都象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戏文似的,依恋着不肯就走。因此,我对于宫中各业艺工的工作概况,和他们的生活状态,知道得再详细没有了。要是好好地写起来,光是缝工的一门,便可以写着很厚的一册;至于宫中的缫丝业,(并不包括育蚕)那是写起来资料更丰富了;就是那专给太后制造凤鞋的一业,范围总算是最小的了,但也不难有一册单行本。

  现在就让我格外从简的把他们写一些出来。

  “快随我们一起来吧!”某一日的早上,太后向我说道:“你不是还不曾见过制丝的种种手续吗?这是很好看的!今天,我又要给你增添一些新的见识了!你试想那些春蚕牺牲了它们的生命,吐出了这样神奇可爱的丝来之后,我们更将怎样去处置这些丝呢?要明白这一点,可不是你所能凭空想象到的,必须跟着我们去实地观察!”

  太后当日向我所说的话,自然不是这样的;其中所引用的名词,在那时候也许还不曾有咧!这是我现在就记忆所得的原意,自己重新构造的;不过我可以说我构造得已不甚相象了,太后说的话往往异样的动人,充满着使用听的人发生同情的魔力,这是我绝对学不象的。就拿这件小事来做譬喻:我对于做丝的一种工艺,原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但经伊那样一说,我便立即欣然而起了。

  除我之外,少不得还有好几个人随侍着太后同行:太后也老是欢喜带着一长串的人,到各处去乱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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